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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娘的双脚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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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里的灯光下,我给娘修剪脚趾甲。

       娘的脚刚洗过,湿润光滑,带着热水的气息和温度。我把娘的脚捧起来,看见娘脚背上星星点点的褐色斑块儿,延伸到小腿,那是岁月的沉吟和积淀。我把娘的脚捧在手里,也就把娘六十几年走过的路捧在手里。我的心中,涌起神圣和庄严。

       我捧着娘的脚,透过层层叠叠的岁月,看见娘从路那头缓缓而来。我看见娘迈着蹒跚的步子,嬉闹在姥姥、姥爷身边;看见娘迈着稚嫩的步子,放牛拾柴,打草喂猪;看见娘迈着矫健的步子,推车送粪,挑水运粮;看见姥姥去世后,长姐如母的娘,迈着踉跄的步子,和姥爷一起,含悲忍泪,起早贪黑,种地持家,缝缝补补,拉扯四个弟妹长大成人;看见风霜雨雪,四季更替中,娘在这双脚上,开成一朵娇艳的山丹丹花;看见娘含羞带涩,迈着轻盈的步子,甩着两条齐腰长的,乌黑的麻花辫儿,在亲人陪伴下,沿着弯弯曲曲,起伏不定,细如羊肠的十里山路,从娘家的小山村,走到婆家的小山村。

       从此,娘的脚丈量的道路更多,承担的责任更重。日落月升,花开花谢,庄稼种了收,收了种,娘的脚忙碌在固定的季节和节奏里,不知重复走过多少沟沟坎坎,穿过多少荆棘丛林,淌过多少深河浅溪,流过多少辛酸血泪,脚底磨出层层老茧,脚后跟冻出条条裂痕,脚面长出斑驳沧桑。

       我看见,娘走了几十年的那些路上,依然留着她深深浅浅的脚印!那是风不能刮跑,尘土不能遮蔽,水不能冲刷掉的呀!

       我把娘的脚放到我腿上,脚的温热,隔着衣裙暖到我的肌肤,让我想起娘柔软的怀抱。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娘的小脚趾,右手拿紧指甲钳开始修剪下去。娘笑着说,上回,也是你给我剪哩!声音中,饱含欣慰和幸福。我听了,心头猛得闪过一丝疼痛,紧接着是惭愧,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湿润起来。我把头再低下去一些,不让娘看见我的泪光。

       娘总是记得我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是做女儿的最起码应该做的事情,她都一一装在心里当作宝贝,像珍藏老照片一样,时时翻出来欣赏,回味,乐此不彼。然而,娘为我付出的,我是怎么样也数不清的呀!那些大把大把成串的日子,美好的青春,可以聚成河流的汗水,萦绕心间的殷切希望与爱!我怎么做,也是无法回报完的呀!

       娘的脚趾甲又厚又硬,尤其是大脚趾,超过了指甲钳嘴的最大限度,我只好从趾甲表面开始,一层一层往下剪。我一下一下剪着,碎趾甲跳跃着离开娘的脚,像那些离开的岁月,再也长不回来。娘的脚,快有三年不走乡村里的路,也快有三年没接触井水,闽南四季如春的气候,和近三年的闲静生活,让娘脚底那层厚厚的老茧慢慢褪去,连脚后跟的冻伤也消失了,整双脚由粗糙扎手,变得柔软光滑。娘再也不用在冬夜里,用滚烫的开水泡完脚后,拿那把有着几十年历史的,黑色的铁剪刀,对着脚后跟又刮又绞,想让自己的脚变得柔软一些。我亲眼看见娘剪下那么多老茧死皮,脚却依然是粗糙的,有时剪得狠了,便流出血来——如今,娘终于拥有柔软的脚了,只有那些趾甲,还是原来模样,在优越的环境里,仍旧保持苦难中的姿态。生命里,有一些痕迹,是连时间也无法磨灭的。

       娘的脚走惯了乡野村路,对城市里的路总是感到陌生,走多少回也记不住。娘从来不说什么街什么巷,总是说,今天去了哪条沟,去了哪条沟边上的超市,在哪条沟边的小摊上买了东西,在哪条沟里看到了有趣的事情。边说边笑。我们也跟着笑。

       十个脚趾的趾甲都剪完了,又打磨趾甲边缘,边打磨,边用食指抚摸一下,直到一点儿也不扎手为止。两岁多的航儿,看见我给奶奶剪趾甲,扔了玩具跑过来,坐在我旁边,把穿了鞋的双脚搭在我腿上,嚷着也要剪。他的趾甲是昨天刚剪过的,但他不听呀,我只好给他脱了鞋袜,假装剪几下,又抓着他的小脚,和娘的大脚贴在一起,挠他们两个人的脚心。航儿咯咯地笑了,娘也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像花儿一样,散发着幸福的清香。

      航儿是不会记住我为他剪了多少次趾甲的,但是,我敢肯定,我以后一定能记得他为我剪趾甲的次数。就像我记得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就像娘记得我为她做的每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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