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存在和秘密》(选章)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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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帖为新近写作的系列散文,贴出其中的部分篇章,请坛子上的朋友们批阅。所贴章节,均已在杂志刊出,挪用请事先告知。谢谢!】
上街
在我长到可以翻山越岭之前,天全一直是一个静默的字眼:街。它通常和另外一个字一起出现在大人们口中。它们出现大人们口中的频率,完全由家里几只母鸡生蛋的频率、菜地里蔬菜的长势和盐缸里盐粒的多少来决定。事实上,我所在的村庄隶属于天全县所辖的一个乡,但在大人们口中,天全就是县城的代名词,就是赶场要去的那个地方。
县城的景物、事件开始真正走进我的视野,并逐渐生动、鲜活起来,是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那一天,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溪头沟两岸的土地上,那条逼仄的溪流映着阳光,哗哗、哗哗的鸣叫着,不息地向着既定的远方奔流而去。溪流拐角的地方有潭,潭水静默,只耀人眼。路边的树木和杂草上挂着露珠,我此前好些时候注视过它们。我眯着眼,躲在露珠下面往天空看。我在不同的露珠里看悬挂在高空的太阳,它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却很小很渺远。等我从露珠下起身重新仰望天空的时候,我才发现,太阳其实一直还是那么大那么圆,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是我所处的位置,是我眼中露珠的大小。
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开溪头沟,和爷爷一起上街去赶集。走在上街去的路上,我的心思便全放在了“街”上,我被牵引着,只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好奇塞满了六岁的小小的身体。我蹦着,跳着,不觉间就将爷爷甩出了老远。那一年,爷爷已七十岁高龄,但除了多年的白内障搞坏了视力,爷爷的身体还算得上硬朗。爷爷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出家门不远便开始爬坡,我的双膝渐渐感觉到了不适,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扶膝,弓着身子大口地呼吸。爷爷的脚步却一如既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我跟前。我抬起头,看到爷爷脸颊和花白的发间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每走一步,一颗接一颗地滑下来。但爷爷似乎没有感觉到,一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坡顶上是一个垭口。一块十平米见方的平地,光秃秃的,到处散落着烟蒂,有几根还依稀冒着烟。平地四周放着几块石墩,圆鼓鼓、光溜溜的,石缝间的杂草刚刚抬头便被踩踏得没了脾气,病恹恹的样子。爷爷选了一个石墩坐下去,然后端起拐杖,后仰着身子冲我说:“来,点起!”我知道爷爷是要抽烟,爷爷那根拐杖就是根特别制作的烟杆,需要抽烟的时候,爷爷就端起来,等我给装上烟卷,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爷爷猛抽了两口,吐出嘴里的烟雾,开始给我说话。爷爷说:“你那么慌的做啥子?路是一步步走的,你再慌,一步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爷爷说着,将手掌横立成刀,接连在拐杖上砍了几下。爷爷停了一下,喉结蠕动着,吞了一口口水:“看到没有?就是这么一点点!”
看着爷爷横立着的手掌,我的头摇成了波浪鼓。后来上了学,知道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我才真正明白了爷爷的话。那以后好多次,说到那天上街,爷爷总是笑着说:屁大一点,风风火火的,真像赶集似的!
溪头沟和县城一山之隔。在行政区域上,这个二郎山下的小村落有一个更加简洁的名字:新政。它坐落在二郎山南麓一条长长的深凹里,一条条细小的水流自深凹地流淌而出,然后汇入天全河,向着更远的地方流去。这大约就是溪头沟这个名字的来历了,我就此问过村子里的老人,没有人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出门便是山。自小,就不时听大人们这么对人说起溪头沟。没有埋怨,也听不出一丝兴奋,仿佛说出的不过是一个事实而已。实际上,溪头沟真就是二郎山脉众多小山之间一条普通的壕沟,因为水流的存在,便顾名思义地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好在,山都是小山,相比二郎山,很多只能算作小土堆。因为二郎山的阻挡,起自青藏高原的寒流刮到二郎山便折返了回去,使得溪头沟的山川避免了大风大寒的侵袭,一年四季,总是一副绿莹莹的外貌。
因为被山丘围困,溪头沟里可用着耕种的稻田极其有限,却是玉米、大豆、小麦、土豆……等等农作物生存的良好土壤。很长时间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摆放的也就都是这些食粮。这样的土壤,也是各种植物希冀的寄居之所。植物都需要开花,需要结果。各种各样的花朵在各自的季节里盛开,美是无疑的,但却常常被人们忽略,首要的原因自然是繁重的劳作和生存的艰辛,大约也有熟视无睹的缘故。花朵之后是果实。和花朵相比,果实的美不仅仅是颜色各异的外观,更在于它对味蕾的刺激和诱惑。很小,我就被大人们告知,哪些果子是可以吃的,哪些是要毒死人的。面对那些能吃的果子,大人们通常是一边说着,一边就做起了示范,以打消我们心头的疑虑;而在那些有毒的果子面前,大人们声色俱厉地举出一些“不听老人言”斗胆吃下去的人来警告,这次说,张家的二狗子吃了,拉肚子住院住了很久才医好,下次说,王家的三娃吃了,没过三天就死了。主人公都有名有姓,不由得我们不信。
植物的繁茂,使得溪头沟的山野成了飞禽走兽们聚集的乐土。野猪、刺猬、松鼠、山鸡、红豆雀、画眉、麻雀……它们来到溪头沟,就再没想过要离开,有的甚至就出生在溪头沟里。它们在溪头沟的山野里栖身。房前屋后,河边山岗,谷堆上、雪地里,冷不丁就会撞见它们的身影,听到它们的叫声。溪头沟的山山水水因为它们变得立体而生动。它们和山丘溪流、雪地谷堆一样,都是溪头沟理所当然的一份子。最讨人嫌的是野猪。不仅翻吃地里的土豆和玉米,还不时溜出林子,大摇大摆地出没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有一年秋天,一头野猪甚至直接窜进了牛三的家。那是在夜里,牛三正沉浸在梦中,听见野猪撞开门的声音,牛三朦朦胧胧地朝门口瞅了一眼,以为是自家的猪又打圈了,便倒头继续睡了过去。等大人们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的惨叫声里冲进牛三的屋子时,牛三的嘴角已经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如注的鲜血染红了牛三的衣服和脖子。牛三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细嫩的嘴角却因此歪斜了下来,说话的时候总不能吐出准确的发音。大人们组织了好几拨队伍去猎杀,放了很多枪,也真就打到了几只,但没人知道其中有没有咬伤牛三的那一只。猎过之后,村人倒是美美地吃上了几顿野猪肉,也没再有谁家的门被野猪撞开过,但庄稼地里的玉米和土豆照样不时被吃掉。自此,溪头沟家家户户向来大开的大门也夜夜紧闭了起来,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防止野猪不期而至的造访。
牛三本名牛学军,是我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些年,我每年都要回溪头沟几次,却一直没见过他。听大人们讲,牛三后来在雅安城边上讨了一个瘸腿的老婆,结婚之后就再也没回过溪头沟。我猜想牛三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把溪头沟当成了他无法面对的伤心之地了。
上街的路,翻过垭口之后便全是下坡了。
这是老路,在我之前,我的爷爷、父亲母亲和溪头沟里祖祖辈辈的乡亲已经走了很多年。后来在顺着溪头沟的方向修了机耕道,进出溪头沟的路于是变得平坦,最近机耕道铺上了水泥路面,是名副其实的新路了。可此时,爷爷却早已不在人世。
那天在垭口上,我听从了爷爷的话,余下的路,跟着爷爷走得不紧不慢。在城里,爷爷带我去理了发,还买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秋天里,我便成了溪头沟村小的学生。之后,又有很多次经过垭口去往城里。直到十多年后,成为县城的一个普通居民。
有了机耕道之后,溪头沟人上街便很少再翻越垭口了。每次得知我要回去,父亲总免不了要事先打来电话,就说:不要再翻垭口上了——路荒!当路不再有人走的时候,它便不再是路了,而是荒着的土地,或者就叫它荒野更合适。
从地理位置上看,溪头沟和县城隔着一座小山包,像一个人摊开的双手或者双脚,但在溪头沟人的心目中,县城却成了他们要“上”去的地方。有一天,雅安城里的一位朋友邀我去玩,朋友说:“嘿,选个时间上来耍噻。”我心里一惊。雅安地处天全河的下游,自打能记事起,我听到的都是“下”雅安去,而在朋友那里,雅安也成了我要“上”去的地方了。我这才恍然,所谓“上”、“下”,其实和地理位置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由人们脑海中由来已久的思维定势所决定的。在雅安朋友那里,就是一种心理上早已习惯的优越感。转眼已在县城生活了近三十年,对于溪头沟,这样的优越感我从未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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