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发现:关于蝉的四个千字文(王克楠,芭蕉,端木赐,晚乌)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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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今晚我在百家里发现克楠老师写了蝉,想起去年我也写了个,端木一时起兴,也写了个,芭蕉也有蝉文。现将四个同题作文放一起。我没有跟 克楠、端木、芭蕉三位说,但愿别怪罪。这样做的目的,终是感觉这样的交流有趣和谐,有氛围。现将四个短文贴在下面。
《蝉》
王克楠
32岁的时候,想告别这个世界。蝉救了我。
那个盛夏,一枚败落的蝉,落到了我的窗台。我没有搭理它,反正我也快离开了这个世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了充足的安眠药,蝉也在窗台上趴了两天了,我想,它是死透了。家里只有我很姥姥,平时很强悍的姥姥这几天颇为温情,劝吃,劝喝,还要帮我打扫窗台,被我吼走了。
窗户是农家的那种木头格子窗。冬天的时候贴上马粪纸,夏天则敞亮着。窗台之外就是柳树,树的枝子像是女人的头发,垂在窗外,整个窗户是绿的。我向往绿,却从绿色的树枝里看不到生机。我有强壮的身体,却感受不到强壮,我当时还年轻,有一千条道路可走,但是每条路对我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我决计走了,那天,去滏阳河里游泳,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的。
回到家,给伤害我的那个人写了一封长信,放到窗前的桌子上。当信封在桌面上落定时,窗台上死了两天的蝉突然动了,然后竟然咯吱咯吱地哑哑地叫了几声。我心里骂了几声,“怪玩意!”伸手想捏住它,把它扔到窗外,可是它瞬间扑棱一声飞起来了,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从窗子里飞走了。给我留下了一串响亮的鸣叫声!
哦,这是怎样的精灵呢?是什么力量鼓起了它重生的勇气,死而后生呢?
第二天,我收到了远在内蒙的妈妈的信,给我寄来了我一直难于找到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蝉的死而复生,妈妈寄来的书,使得我打消了走的想法。把那瓶子安眠药埋在了香椿树下,产生的直接效果是,第二年春天,这棵香椿树光发芽,不生叶,该不是吃了安眠药,长眠了?
也是在第二年,五次高考不中的我,终于考上了河北师大中文函授,梦寐以求的古汉语教科书来了,古代文学来了,甚至训诂学和西方现代派文学也来了,我的生活开始丰富多彩。蝉,依然在窗外的柳树上吱吱吱吱地叫着,虽然不甚好听,我觉得却是为我的学习鼓励加油。乡村孩子是喜欢捕蝉的,用弹弓打,或者用带胶的竹竿去沾。我把院门关的紧紧的,不许他们进院子捕蝉。
我家的院子很大,每年会出生一些新蝉。有些蝉命不好,刚刚爬出来连湿湿的外壳都来不及脱掉,就被弟弟抓来,喂了下蛋的老母鸡了。我给弟弟赌气,说你再抓蝉喂鸡,我就不给你买画书。我读书读累了,喜欢看新蝉爬到树上,脱去蝉蜕,晒干蝉翼,开始它们短暂一生的唱。
蝉是一种怎样短命的昆虫啊,短暂,易逝。可是它一生下来就无休无止地唱歌,它究竟在唱什么呢?我听懂了吗?我觉得我听懂了。
那段时间,蝉是我的神。神,可以产生力量,我一边做工,一边发奋读书,是一生最艰苦的日子,也是最充实的日子。姥爷说蝉蜕是一味药材,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它能治疗什么病?我只是知道蝉是一种美味。对门邻居姑姑是聊城人,她很善于烹饪蝉,一些孩子们就狠劲捕蝉,一袋子一袋子交给她,只见她很麻利地对蝉去头,揪翅,拽腿,然后放到锅里油炸。出锅后的蝉看上去焦黄焦黄,吃起来香脆香脆。我也是喜欢吃她炸的蝉,只是蝉成了我的神后,我不再吃油炸蝉了。
不仅不再吃油炸蝉,还为河北师大的校报写了一篇被教授称为“杰作”的散文《我生命里的蝉》,可惜这篇散文丢失了,现在重新按照印象补写出来,也不知道模样变形了没有?
光影蝉声
芭蕉雨声
大伏天,暑湿气重,赖夏的人每到这个时候茶饭不香,睡眠不好,起卧都不如意,只能靠青白瓜果度日月,不如一只蝉。
晨起五六点钟,蝉正弓腰爬行在通往树梢的路上,我很少听见它们嘹亮的歌声。偶尔迟了,七八点钟下楼,走在湖边的树荫下,蝉鸣震耳,我不由得停下仰头寻它的影子,这成了惯性,听见蝉声就忍不住去找,一经发现便怦然心动,仿若在繁杂的小摊上与心仪的小物件美妙邂逅。躲在光影里的蝉,盔甲铮亮,漆黑大氅端整合体,我一直向它打听这身行头到底在哪个裁缝铺定制的,它瞪着牛眼睛,目不斜视。我索性快速到门口超市挑几样简单的时令小菜,回头坐在水边木凳上,专心听一会儿蝉。
盛夏的花木,不同于别的时候应付着“绿”一下完事,开花的朝死里开,发枝散叶的使劲往高远处扑棱,整个院子成了不折不扣的植物园,绿色是主宰,垂柳梧桐黑槐树,小叶女贞金边黄杨,高低都是绿,浓稠、浓密、浓烈,一如平头百姓过不尽的烟火小日子。它们不管不顾地疯长着,若不是工人用硕大的剪刀及时替它们打理蓬乱的枝条,我傍晚散步后都找不到回家的小路了。
偶尔清风飘荡,臂膀倏忽有丝绸般的凉气滑过。看脚下,碎影斑驳,每一个亮点都是滴溜溜的圆,如铜钱点点闪烁。无论叶间空隙如何不规则,筛漏下的影片都边缘光滑。曾在日偏食的时候我借用车间电焊工的防护镜望日,浅薄的月牙状,光色黯淡,而树影里的亮点一律是大小不一的月牙形!自此我明白,光与影摇曳着被常人忽视的秘密。身正影不歪,原来不是无凭据的大空话。
蝉,住在这样的光影童话里。
有风也无声的光影,深处蕴藏着幽远的绝响,这响单调而持久,雄浑而奔放,嘶嘶啦啦,长短与强弱,随蝉高兴,日出唱到日落,个别傻气重的家伙会在半夜高叫一两声,是调皮,是耍酷,是它不舍得打瞌睡。蝉为夏生,夏为蝉旺,一个没有蝉鸣的夏天,好比一个资深老媪脸上没长皱纹。柳条袅袅,桐叶若掌,黑槐的枝柯细密而辽阔,一样的光投下不一样的影,蝉鸣的酷烈和绵长均匀恒定,蝉不计较影的稀稠,只要日光足够明亮和强韧。光影是山,蝉鸣即是訇然跌宕的幕瀑,扯天扯地无止休;光影是海,蝉鸣则恰似翻滚的涛浪,执拗的舞姿慑人心,迷人眼,让人兴奋,并不断受伤。
有一年蝉跟树比着疯长,我路过一株不粗的大叶女贞,上面端坐一群神色凝重的黑蝉。我猫腰轻脚接近,右手拇指食指做好“镊”状,瞅准树干上一只肥大的,猛一合拢,捏住了它的大氅下摆。我搦在手里以压制它失声的呼叫,它的嗓音振得我手心发麻,弹唱!刹那间心头划过这个略带忧伤的单词。上了公交车蝉还绷着肚皮朝天吼,不忍小孩子的惊恐,我张开手对着窗外,它嘁嘁蒙蒙飞了。
草生一秋,蝉活一夏,地下黢黑的管状通道,笔直向上,蝉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光明的方向,它心底有不灭的信念,朝高处行,就像人类越过平流层抵达透彻的寰宇,那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一个独立的王国,蝉高歌,人飞翔,各自找到适合自己的活法。
远声近影,一次次响起,一次次落下,此起彼伏,此伏彼起,一波赶着一波,一浪撵着一浪,在波峰,在谷底,在生命的长河里回旋复抬升,在耀眼的光影里凋落又绽放。我恍惚堕落入梦,站在溪岸白桦树的光影里,听如雨的蝉声。说什么“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蝉不饮酒,不悲凉,断肠的清歌只是让痴傻的我听个够,让整个盛大的夏在枝叶间烧出不绝如缕的火焰。
《蝉》
端木赐
有了快感你就喊。关于喊,关于这个烈日灼灼的夏天,我想说说蝉。
我的宿舍在顶层八楼,楼下就是茂密的树丛和湖泊。明明以为这样的高层,是与外界的昆虫隔绝的。但就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常常会有莫名闯入的虫,有时候一叫就是整整一周。那声音是多么虚无飘渺和无常,但这并不恼人,甚至有些曼妙迷人。
虫鸣似乎把草丛搬到了我们的梦乡里,有风悄悄吹过,仿佛柔柔的絮语在耳旁。然后在某个不知不觉的夜里,我发现这虫鸣默然消失了。我想是一只虫毫无悬念的死去了,连尸体都毫无踪迹可循。我从不会主动亲近一只虫,但一个相安已久的邻居就这样死去了,终归还是有些悲伤的。
可相似的故事依旧还在发生。那天晾晒衣物的时候,我无意中踩到了一只昆虫。虫因为大疼,突然叫起来,声音瞬间刺破了我的耳膜。我根据质感推断,它应该是强壮健硕的存在。我跳起身来,目光所及是黑油油的一颗。我在阳台询问:“快来看,这是什么?”
朋友似乎很有经验,瞅了一眼就说道:“我们叫它铁蝉,你可以捡起来玩一玩。”
没有关系吗?这是我第一次触摸一只蝉。对于北方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而言,这是南国的夏天,送给毕业季的我一件特别的礼物。这只蝉有三公分大小,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两只鼓鼓的复眼分开在两边,身子也浑厚敦实,上面有硬硬的壳。两只蝉翼是透明的,有细密的纹理,脆脆的,但并不如想象中单薄。它还活着吗?但至少它没有被我一脚踩扁。
我猜想,或许有了疼痛,它就会喊。我试着捏了蝉的腹部,压力一点点在增加。
“嗡”地一声散开,声音依旧洪亮如钟。
这只蝉还活着,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可是它不挣扎也不反抗,只会大声地喊。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乐此不疲。有人想要借它来把玩,也遭到了我无情的拒绝。或许声音就是蝉的精气,我能感觉到它的生命力正被我一点点榨干,消逝在耳际。它的嗓子越来越嘶哑了,甚至到最后变成了微弱短促的嗡鸣,像喉咙裂开流出血。我又预见了一场死亡。
但在这不痛不痒的麻木生活里,是它让我聊以慰藉。那些人性的、自由的、坚定的、革命的、悲壮的声音,或许也正是我的生活中所缺失的部分。或许人本不该生而压抑。可是我发觉,与一只蝉不同,似乎从很久以前我就丧失的呼喊的能力。看见流血我不喊,遇见死亡我不喊,他人疼时我不喊,当我痛时也不喊,何况是酣畅淋漓的喊。麻木的生活以及压抑的未来,让我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却要拿一只蝉来发泄。
当我再一次捏起蝉的腹部施压时,它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它就要死了吗,在这夕阳的余晖就要散尽的时候。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从八楼的阳台用力地把蝉甩了出去。如果它就要死了,不如现在就被摔死来得更痛快。
可是我却看到了更美的画面,蝉展开了翅膀,划出一条优雅的曲线,伴随着震耳的嗡鸣飞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消失不见。原来蝉是属于青冥的。
此刻我站在夕阳里,哑口无言。
《蝉》
晚乌
我穿过浓荫密布的小径,缓缓走入院子。
小路,对我而言,每天都新鲜。那些隐匿其中的时光,一直在变,只是变得那么微妙,精细。在内心,我把这条小路据为己有。由此,我放肆且从容地找寻时光之神在它身上的每一个笔触。
它凌空横起,猛然落在一棵不高的香樟上。青脑,青腹,甚至蝉翼也沾着仲夏的浓绿色。一对翅膀长过身体,它彷如拖着长舞裙的灰姑娘,呆滞,无神。它刚刚似乎待在一棵稍高的树上,或许受到惊扰才慌不择路,嘶鸣一声落在我身边。它身形瘦小,但行动要比黑蝉敏捷得多。小时候,它落在高高的枝头,我们鞭长莫及,抓抓后脑勺,对树一阵拳脚。胆小警觉的它定会子弹般窜飞走,倏间消失。
二零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的清晨,我用手捂住一只青蝉,这是小路赠我的鲜活礼物。
我窝起手掌,五指并拢形成一个罩。我的手掌于它显得宽大,阳光下,一团阴影笼住它,我以为它会瞬间逃脱。儿时的记忆里,想抓住一只青蝉何其不易。正为不易,往往一只青蝉会惨烈地死去。我们先揪短它的翅膀扔地上,看它上下飞腾。玩腻了,我们再撕去它的腿,一条又一条排列在地上。如果它还有口气,我们会引来蚂蚁……
近了,近了。我的掌心触摸到它的身体,它极力挣扎。内心升起一阵暗喜,小时候的无数次失手之恨在一瞬间得到补偿。我感觉身后有个野小子,那是儿时的我,我替他报了一回仇,此时他正艳羡地看着我。我收拢五指,它被我困在右手里,接着,我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紧紧捻住它……一只青蝉,在阳光和丽的早晨,身陷囹圄。
它嘶鸣,蹬弹,于事无补。在我粗糙有力的指间,它太弱小,命悬一线。最后,它不动了,安静地任我捏着。它认命了,为自己的不幸遭遇。我捏着它,缓缓走去,只偶尔抬手低头看它。盛夏的小径,植物蓬发出生命极致的浓重之绿。光透过林间缝隙洒下,斑驳之影落在地面。路的纵深处,有深沉到了极点的幽静,它仿佛一枝开在眼前不远处的妖媚之花,我来不及回避,也不多想,直勾勾便去了。
这条小路,有许多人走过,但只有我发现了它藏匿在四季无人知晓的秘密。草丛深处的粉红韭兰,雨后散步的斑鸠,被风吹落的枫香树叶,趴在地上交配的蟾蜍,沿着枯藤缓缓下滑的竹叶蛇……
而我手里这只哑然无声放弃挣扎的青蝉呢?它是这条小径的私密之一,是时光之神置放在路边为我弹琴的歌手。我环顾四周,内心起了惊悸,好似窥到一双双眼睛,在叶子里,在花心,在树梢,在泥里……我抬起手,松开拇指与食指;青蝉,蹭地飞出去,消失在浓密的阴凉里。我回头找寻那个野小子,他站在斑驳的树影里,一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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