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醉一场

　　不想看书，不想写字，只想喝醉。只想借一场沉醉脱胎换骨，一觉醒来，世界全新，没有谎言，没有骗局，没有巧取豪夺，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没有死亡，没有流血；没有病毒，没有恐惧。
　　当然，这不可能。此前，我已经沉醉过无数回。那些沉醉，大多是昏天黑地艰苦卓绝的，而终于醒来，世界还是老样子，生活还是原来的节奏，不过更加严峻一些，新的艰难，更有特色一些。每次醒来，人间好像多了些游戏，而游戏越多，世人就越脆弱，人人怯懦，都想通过种种可能的办法，取得一张权力的外壳来装扮自己，让自己感觉强大无比；人都更加自私，但都在用仁义道德和主流话语把自己伪装起来。
　　不想写作，但空间“说说”，即便常常都是涂鸦，还是要写一写的；不想看书，但朋友们推荐的公号文章还是要浏览一下的。我在QQ空间上这样写道：“花开花落，那是花的事情；果熟果落，那是果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只是看客。”承蒙朋友鼓励，作为一个还在坚持写作和阅读的人，我用业余时间读完了《杀死一只知更鸟》和《月亮与六便士》。
　　而这，都是好几天以前的事。现在，四周好像堕入虚空，所有的人都去了繁华处，我独居此地，好像是为了让自己的孤独显得更纯粹一些。
　　一些人和他们自编自演的故事，都像今年的春天一样成为永远的过去。人都远隔。真实得就像左右手一样的故事，都变成了梦境一样的传奇；我并不是看客，而是演员之一。而今情景，仿佛舞台像沙堡一样在阳光下散落，大幕像枯叶一样被初夏的长风吹向远处。人间闹场，余音绕梁，但又何曾把最珍爱的，揣于怀中，藏于枕下，置于案头，或者不时从兜里摸出，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念其味，怜其香。
　　今天，不想看书，不想写作，只想喝醉。只想沉醉一场，一觉醒来，这世界变成了废墟，而过程是，高尚与卑鄙玉石俱焚，自由与强权鱼死网破，神灵与魔鬼同归于尽，文明与野蛮同归万古洪荒。
　　然而，又怎么可能。
　　最近的一次沉醉，是在寒凝大地的春天。那次沉醉之前，也曾发过弘誓大愿。后来一觉醒来，看见一些人兴致勃勃地重跳旧舞，再唱旧歌，他们边跳边唱，边唱边跳，或握拳高呼，或屈臂挺进。我发过的弘誓大愿瞬间变得无比冰凉，并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随风飘落，生生的，这几十年让人稍为舒心的大好时光，转眼变成一场春秋大梦，而梦，虽然结束，我却不是醒来的样子，我感觉真的找不着北了；昨天还是昨天，今天，都归入昨天。今天，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一刻，我竟无奈到反而于心里引吭高歌了。我使尽全力唱出来的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以此宣示我的顽固不化，以此昭明我的冥顽不灵，以此宣泄我的深度冷笑，以此示现我的明确爱恨。
　　我却知道我的狂傲不会结出什么好果子来，我知道我的质疑与思考就是问题本身。我的沉醉根本不能改变正在糜烂的世界，我无法阻止世界走向荒诞与怪谲，就像一束微光无法改变被超级黑洞吞没的命运。我每天都被Covid-19带来的恐惧挤压和揉搓，我总感到远不可及的太阳都要长出邪恶的棘突来了。我差不多是突然发现，这世界不用等到那个太阳长出棘突或者变成红巨星的那一天了，人类权力结构的高度固化，要把世界提前摧毁了，而在摧毁之前，世界首先被各种谎言涂抹成五颜六色的。
　　生于蓬蒿，但我绝不想做一个粗俗鄙陋野蛮邪恶的蓬蒿人，我一定要尽最后一点气力，改变我带着原罪的命运。我已经知道尘埃之外，还有一个极其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就不必继续自欺，把无聊与贫乏，夸饰成人间风光，我就不必继续忍受有人不怀好意地捂住我的耳朵蒙上我的眼睛，虽然结果，还是这样孤零零地行走，茫茫人海，但无依无傍。我不想回到人畜同室的乡村。我不想再过粗衣疏食的日子，但嘴头却要颤抖着，撒下过得自由幸福的弥天大谎。我不想在星空下只听远古神话。我不想在有限的土地上仅仅种收永远等不来的希望。
　　虽然我也知道，我不想的事情，其实从没有离开我很远，只要我愿意，只要更多人愿意，只要我们把各种不想大声说出，那些不想，真的就能瞬间变成不得不想。我们不想，比如Covid-19出现之后：我们不得不想，比如Covid-19出现之前。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Yesterday once more的时候。
　　当我不得不换上短袖，我才发现，虽然春寒时间过于漫长，但那个不幸的春天，曾经开花，曾经结果，我曾经把无数美好的梦想寄托给初花与新叶，而转眼间，我又应该为那样的春天和那些美好献祭了。夏山如怒，夏阳如火，夏风与夏水都变得狂狷。一切含蓄与娇柔的美景，都随多灾多难的春天走远。Covid-19还像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去年夏天，在Covid-19的惊恐之上，又复加了一场暴洪。今年夏天，Covid-19之外，这世界是否平安？
　　曾经与我同醉一场的人，已经远走谋生。我很痛心，飞天女神一样的人，竟也要作金刚怒目，而到险峻的世界里去闯荡打拼，这让我对这个世界还能留有多少温情！
　　只想醉一场。
　　实在有些累了，麻醉一场，堕落一回，让本性恶原形毕露，然后，把一切交付给时光，让世界接受我的失意和柔弱。
　　人间百味，聚食可得众乐，但这失意的酒，尤其适宜独饮了。
　　白天，天空总是那么浑浊，现出很无力的样子；阳光也很含混，好像随时都要在暴雨来临之前迅速逃遁。夜里，却是星光满天，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奇观。这样也好，我就不至于彻底的失望了。为了这仅有的赏心悦目，我的大醉计划，总会受到必要的节制。
　　但酒还是要喝的。
　　进退失据，身心两疲，一个人的独饮是有些凄凉，但还有星光相伴，微醉，同样可以在内心里引起一场狂欢，情天恨海，完全可以遗忘。我就不必把自己长时间放入这世间永不断绝的寒凉——浮上去，最纯粹的星光，最明媚的阳光，都在尘世之上。
　　如果明天一切如常，我还将在这个充满尘埃的地方，继续弄出一些清凉且爽朗的声响；即便很少有人聆听，即便更少有人听懂并关注，我所想，是我心灵世界的全部，无关身外种种无聊闹场，亦无关春天花去，夏日暴洪，浊浪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