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寒鸦

　　闷热如故，寂寥如故。晨起觅食而四处奔波的鸟儿一样的人们，在千篇一律毫无表情的控制指令的袅袅余音中，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表情和身影，依然如故。
　　一夜柔雨，仅仅给沉闷日久的空气洗了把脸，干净了一点，但没有洗去病态，或者，病情比以前更严重了。湿热，凝滞，仿佛所有的门窗都被严密关闭，不能有一丝风或一丝亮光进去。
　　病态之躯，慵懒到连鼻息都无法更流畅一些，好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从此长眠不醒，也就无所畏惧。这种天气对我是有感染效应的。伤风了。伤风，是我每年秋季里必做的功课。
　　念想都飘忽起来，光影迷离，但我还能感知，现在是阴历八月。很久远的八月。但在一个神志昏聩且混乱的人，所谓久远，不代表时间距离。那些八月，都像风卷枯叶一样，在我眼前攒聚。或者说，今天，我还在几十年前从未改变的八月里。秋深一寸，地冷三分。八月的风，最先吹落青黄相杂的杨树叶。灿黄的稻田在一夜之间变成暗黑的土地。这样的地面太空旷了，空旷得让人心惊，恰于此时，天空中传来寒鸦南渡的消息。
　　我在多年前总能听到这种消息。但我从来只听到寒鸦们一路悲歌奋力南飞，却从未听到过它们北归的讯息。也没见过，更多生灵跃跃北向的春天，我从没有听过寒鸦们的叫，从没有见过它们的飞。在我，也便没有寒鸦北去的印象。也无法知道它们是怎样去北方的。从前我只听到和看到，阴历九月，它们成群结队，一路悲歌，奋力南飞。
　　许多年前，随着我头顶的天空被城市生活的巨浪埋没，这种情景中断了。再说了，先前的寒鸦南去发生在深秋，而今，我听到它们的鸣叫，看见它们的群落，是在阴历八月。
　　从未见过它们在春天里的迢迢北归，我就以为，它们北去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但由于我没能赶上观赏它们北去的盛况，我无法更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北方的种种遭遇。现在，它们对那个北方集体决绝，集体思归故里。此番情景告诉我，北方正在衰落下去，沙尘暴一样的力量正在扫荡一切，尚能远迁的，还想活命的，拼尽全力，南逃而去。突然之间，我有置身于永嘉年间的感觉——鸟且如此，人何以堪！常常卷起沙暴的北方，寒鸦南渡，提前到八月，这已经足够让人惊心动魄的。它们告诉大地，它们正在决绝的，是那个严酷的北方，那个北方，在正常的生命，绝不是久留之地。
　　久违了，寒鸦。这个闷热难耐的八月，它们在我的心上，在我头顶的天空，同时飞去。
　　一路南去，回到故里。回到它们的田地，回到它们的作坊和店铺，回到它们的洞房和书房，回到它们的私塾和书院，回到它们的勾栏瓦舍，回到它们的花街柳巷——其实是他们！而它们，则要回到水乡泽国的苇塘和竹海。它们天天看着他们，接着书写他们的稻作史诗。那部史诗里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但就是没有苦涩的高粱，没有粗糙的小米。它们还将回去，接着听他们唱的采茶歌，也听他们的呢哝软语。与它们作对的，纵然是网罟之徒，但灵魂都不是血淋淋的。他们和它们，都喜欢潮涨潮落，都喜欢海风长吹。
　　传说，寒鸦们曾经雄心勃勃地集结，浩浩荡荡地出发。但在后来漫长且茫然的迁徙之路上，终于稀稀拉拉，丢三落四。最后，只有命长一些的，侥幸降落于北方；但它们不算勇敢者，只算不要命的。没有誓言，没有信仰。或者，誓言就是活下去，信仰就是，抢回所有能抢的。
　　这都是传说。既然是传说，那就让它们继续作为传说飘荡在时间里吧。我只在意正在南迁的那些寒鸦。
　　无法确认那些寒鸦是快乐到达北方的。
　　八月以后，空中也时时传来带着神谕一样的鹤鸣！抬头看时，鹤已远去，唯留余音。鹤的鸣声里带着温润的水汽和葱茏草木的馥郁，它们是秋日天空里富有情怀的贵族。说不清是不是有鹤的引领，那些寒鸦顺着鹤的方向，一波一波向南飞去。寒鸦们的叫声嘶哑，干瘪，俨然忍饥挨饿太久了，我好像能看到它们一个个面有菜色，羽毛凌乱，好像逃荒路上的人，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的。
　　矢志向南，向南。它们的命运不在苍凉而贫瘠的北方。它们一定提前闻到了北地独有的酷寒干燥的气息。它们应该预感到粗粝的北方正在酝酿又一场沙暴或又一场酷寒，它们知道，那些东西会杀灭地上所有富足的活物的。它们会冷冻一切鲜活的东西。冬令甫至，北方一定会暴露出浩瀚沙海和极其干燥的漫漫黄土地上，成片成片的盐碱地。人，都被生硬的兽皮包裹着，兽皮上海都带着干透的血迹。荒凉，贫瘠，无遮无拦，暴烈的太阳并无热度，只有寒光。空气里流荡不息的哀嚎声，都带着猪肝色。
　　时间真是太有魔力了，它终于让寒鸦们的北迁事件显现出错误的动机和低劣的价值。寒鸦们，在春天的北方赶上过雨雪交加，也在夏季赶上过雹灾频发。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寒鸦们终于领教过了。
　　在风静云定的八月，寒鸦们开始南渡了，而南渡的日期，明显提前。
　　我曾于由黄而黑的田地上听过鹤鸣，抬头看时，鹤影远去，头顶上空，正飞过一群又一群寒鸦。我的呼唤无论多么用力，它们都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与寒鸦之间，不仅仅隔着空间高度，还隔着许多经过反复修改的故事，是关于迁徙与征战的故事。我必须从漏洞百出了无生趣的故事的缝隙中，搜寻寒鸦南去的点滴意义。
　　我在那些故事里，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汉字，支撑着一座语言大厦，大厦里的东西，从来不见阳光的。每到八月，鹤鸣过后，寒鸦的集体悲鸣再度响起。我抬头看时，透明的天空之下，语言大厦已经严重倾斜，所有弄虚作假的砖石都在向外逃逸；虽然所有可供外出的门窗都被关得严严的，但矢志不移的逃逸无所不用其极。语言大厦的构建者们，还端坐在大厦里。逃逸之后，那些砖石，很快混入寒鸦的行列。
　　没听过，没见过，也就算做没有赶上那些寒鸦被迫北迁的壮举。但我能听到和看到它们南渡的阵容。它们用行动证明，错误总要被纠正的，天时不济，留在北方没有意义。它们要回到出发的地方，回到南方；如果在下一个春天，它们仍需北归，那么，它们将在北方赶上真正的春天，没有沙暴，没有盐碱；没有千里冰封，没有万里雪飘。没有冻土，没有流凌。牛羊和苍鹰都是富足而自由的。
　　与祖先相比，它们在八月里的南迁实在有些早。“白露”渐远，霜节渐至。膨胀的太阳，泄漏暴烈的戾气。很挺括的身段，服服帖帖向南倾斜，以平行于大地的视角，重新关照正在远去的八月。是阴历八月，早熟的桂花，顺着时光开裂的温柔缝隙，吹送勾起人间恋情的浓浓香气。
　　桂花香气把我再次唤醒，让我想起，我是无情烈火一样的年代里出生的。终究是一切都被那一场邪火烧光了，好不容易，在我依然记得的第一个八月，母亲为我翻新了旧棉衣，又在锅里煮熟了秋收时节的第一顿稻米。那是仅有的一次，我用奔跑来歌唱吃饱的感觉。在由黄而黑的田野，我第一次听到凄凉的鹤唳，抬头看时，鹤影已经远去，接踵而至的是一大群寒鸦，没有领队，没有排队，没有整齐的口号，只有各自发出的散乱的鸣叫，像逃荒一样从我头顶上空浩浩荡荡飞过去，留在沉闷空气里的鸣声，都是愤愤不平的。
　　是北方把它们欺骗了，是北方把它们荼毒了，飞回去的，都是侥幸活下来的。故乡在呼唤，亲人在呼唤，丰茂的水草在呼唤，湿润的山林在呼唤，映照天光的水面在呼唤，大水牛在呼唤，竹斗笠在呼唤，渔网和小船在呼唤，蹲在河边洗衣裳的女人在呼唤……所有的呼唤声，都是海风吹来的。
　　到不结冰的泽国，择水草而居。翅翼掠过的地方，山山黄叶纷飞。寒鸦们终究是提前了行期，却无关我是不是见到过他们的北去。几十年时光在梦醒之际，春天的行踪在我心里极其破碎。但在寒鸦，它们的北归也许是静悄悄的，而他们的南去，都带着一颗勇敢的心，感叹与兴奋一样悲壮。
　　飞越秦岭，就等于飞越了分开世界的门。黄土高原，大漠以北，狼群的地盘上，历史是用白骨写成的。翻过秦岭，就到八月。是稻熟粱肥的八月。在八月的土地上，我像一只落单又落地的寒鸦，以极其渺小的身躯，望着天上南去的自由群落，心里充满羡慕与敬意。我的身前身后，埋头耕作的人们，四处奔波的人们，都像影子，因而，广袤田地，总是空的。家园还在沉睡，闷热如故，寂寥如故，如晨起的鸟儿，四处觅食依然如故，担惊害怕依然如故，患得患失依然如故。有人嘲笑过我仰头看天的憨态，我不用解释，他们永远不懂观赏自由南去的寒鸦所含的意义。
　　总在传来下雨的消息。八月里，我相信那些消息。雨的消息对我是一种莫大的鼓舞：正向头顶天空逼来的，是来自北方的冷气，行脚所至，冷热交战，尸横遍野，血流千里，然后，我想，严酷的冬天将会死在空旷的田野，强劲的南风，会把功德碑竖在这里。
　　最后的寒鸦，它们不会熬到十月才起身南去。天地都被阉割，没有风调雨顺，没有五谷丰登。走兽们也被提前了绝经期，它们的生育超不过灭绝；大地罕见兽迹，天空少有落羽。就连一贫如洗的麻雀们也云散了。这个八月，有人想起，过去的几十年光阴都可以忽略不计，它们是虚假的；背井离乡的寒鸦们，打定主意，回归故里，它们实在无法在险绝的北方继续残暴下去。
　　把传说和现实对接起来，几十年前后，不过雷同光景，贫弱土地上无数的生灵，还像寒鸦一样，在贫穷与富足之间来回迁徙。其实都是旧时风景，不过被语言赋予虚假的美丽。
　　寒鸦结伙南飞。下一个春天，它们还会北去吗？寒鸦的行踪让我心生疑窦，今年的冬天，也许更加酷寒一些。此去经年，这片天空应该还在。但也许再无寒鸦，也许再无它们一路悲歌向南飞去。而我常常凝视的这一隅天空，以及之下广袤而沉默的土地。天空和大地都应该裂开无数条缝隙。南方的海风从裂缝里吹来，冲决自私所致的沉闷，以及怯懦所致的压迫。该飞的飞起来，该跑的跑起来，该游的游起来。
　　我还将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我要等候寒鸦。春天，等它们朝着北方，开始自由之旅；秋天，等它们朝着南方，开始富足之旅。我将学做巫师，为沉闷的天空脱尽邪恶外衣，为贫弱大地换上热带季风气候才有的蓬勃生机。
　　2019-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