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会呼吸的木头之二:木箱子

2022-01-08抒情散文刘彦林
木头做的箱子,也是一个家庭必备的家具。何况,实现起来要比大木柜容易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是成了家的女人,几乎都拥有一个木头箱子。我们家,奶奶是一个箱子的主人,母亲是另一个木箱子的主人。和我交集最多的,自然是母亲的木箱子,只不过,这个木箱……

木头做的箱子,也是一个家庭必备的家具。何况,实现起来要比大木柜容易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是成了家的女人,几乎都拥有一个木头箱子。我们家,奶奶是一个箱子的主人,母亲是另一个木箱子的主人。和我交集最多的,自然是母亲的木箱子,只不过,这个木箱子是从故乡搬家后新做的——漫漫迁徙路,母亲没法把她作为陪嫁的箱子背到三四多百里外的地方。


在记忆中,母亲的箱子是个聚宝盆。新衣服,新鞋,新袜,新帽子,这些到过年才派上用场的东西,不知何时已然安然地沉睡在箱子里,到了除夕夜就变戏法似的跳将出来,给我们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母亲的针头线脑,拧车,麻绳,鞋样儿,鞋底子,鞋帮子,鞋垫子,用来绣花的彩色丝线,缝衣服剩下的小布头,做女红的物件,母亲不用时全交由木箱保管。当然,木箱里还放着一年下来从生产队里领取的分红钱——父亲在一家农场工作,母亲自然是家里的掌柜。那年月,依靠全家挣的工分分红利,小麦多少,玉米多少,之后,才能是钱——几拾块,或一百来块,那得看一年下来队里向粮管所交过公粮、定购任务,向公社、大队交过“叁提五统”的盈余情况来定。因为放着钱,木箱让一把铁锁守着,钥匙则被母亲藏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母亲的木箱,外形是个长方体,涂着大红的油漆,给人一脸的喜气和贵气。木质嘛,应该是杨树之类,用手敲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这个木箱,母亲用了几十年,至今还在发挥着余热,只不过油漆剥落,满脸的斑驳,呈现出老态龙钟的沧桑。它老了,母亲也老了,这个木箱是母亲从一个年轻媳妇到年近七十的老太太的见证者。木箱曾经珍藏过的那些东西,好多都去向不明,或散失,或毁坏,都让人感念丛生,喟叹不已。


属于我的木箱,在我考入初中那年的暑假,来到我的生活中。家距离县城近二十华里,我就得住在学校。要住校,就得有个放东西的物件。父亲的一个同事,是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听说我需要一个木箱子,就慷慨地把他的小木箱赠送给了我。那个箱子,正面正方形,边有二尺来长,侧面四五寸厚,有把手,可以手提,跟电影上知识分子的手提箱有些相似。初中叁年的学习生涯,我用它装衣服,装课本和作业。周末回家时,也把吃饭缸子交给它保管——30多人的集体宿舍,经常发生丢东西的事,要是周末从家里回学校找不到吃饭的家什,可就麻烦了不是。我读初二的第二学期,父亲在我以学习英语为由的鼓动下,从省吃俭用积攒的钱里,抽出二百多块钱买了一台录音机——这钱自然是从母亲的木箱里取出的。有一天,班主任吴淑芳老师听说我把录音机带到了学校,人去上课时录音机就锁在木箱子里,觉得很不安全,告诫我赶快送回家去,万一被人顺手牵羊了,可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突生恐惧——要知道,录音机是当时家里最值钱的“洋玩意”!


这个小木箱,我从县一中初中部毕业,它的使命就宣告结束。令人庆幸的是,这个小木箱至今还在,被母亲搁在大衣柜下面,尽管落满尘埃,浑身的污秽,却没有从我的视野中消失,这就足够令人欣慰。它是我少年时光的陪伴者,目睹过我住校生活的点滴,也见证过我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的年月,更折射着一个乡里娃曾经的孤独时光。


1989年初秋,我接到一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带什么样的箱子,让父母有些犯难。带塬来的那个吧,太小,装不下多少东西。这时,母亲说把她的箱子给我,但这个木箱太大太重,一个人根本搬不动,我更没力气把它弄到四百里外的学校。为难之际,奶奶去了一趟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家,竟然把姨婆的木箱子借了来。姨婆的木箱子,大小刚适合,我抱在怀里,扛在肩上,都感到轻松。这个木箱,在一个八个人的宿舍里,默默陪伴了我四年。这四年,木箱除了装衣服之外,更多装着购买的文学书籍和杂志——这是我的文学梦想。它还装过我的小秘密——我对一个女同学的暗恋,被我用情颇深地写进诗行里——用来写诗的笔记本,就锁在木箱子里,从不让外人看。我朦胧而真挚的爱恋,最终获得的是一封断然拒绝的回信。那段时间的失落、忧伤和迷茫,木箱也看得真真切切。甚至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一所农村学校教书,这个木箱还陪我送走了一千来个“独身”的日子,直到我和一位愿意陪我共渡生活之艰的姑娘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为止。


在那个有一条河从不远处流过,有一座桥可以隔窗而望的学校,偌大的校园里,仅有我和一位快要煺休的姓黄老教师以校为家,其余的几位教员,有本村的,也有安家于附近安一家工厂的。我课余后的生活包括做饭、洗衣、读书,也包括备课、批改作业,显得单调,冷清而寡淡。因为年龄差距,我和黄老师之间的话题不多,又写了一些所谓的抒情文字,但已不用藏在木箱里。木箱中,都是衣物,有新,也有旧。那段时间,连木箱也感到了平淡无奇。木箱不会拒绝,它只会接纳,然后,静静地陪着我这个被孤独时不时偷袭的青年。


两年半之后的元旦,我和那个姑娘办了简单婚礼。姑娘的陪嫁中,有两个皮箱——颜色梅红,皮革包裹,作为一种点缀和象征,成了家庭中除大衣柜、梳妆台、茶几、沙发、电视机、音响之外的重要物件。有了新皮箱,塬来的木箱就从显眼的位置挪到了灶房的木板床下,用来装临时不穿的布鞋、皮鞋、棉鞋和拖鞋,身份转变换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鞋柜。妻子几次说扔掉算了,我都没有同意。起初,想着是不是归还给姨婆,两拖叁拖的,直到姨婆去世了,木箱还在家里。成了姨婆遗物的木箱,更不能轻易扔掉。这样,这个木箱在那所学校又唿吸了几年氧气。后来,我调到县城的机关单位,先把家搬到妻子的宿舍,后来又从妻子的单位搬到县城的二手房中,那个木箱什么时候脱离了我的视野,我却有些茫然若失——想起时,已经不见它的踪影!


要说家中最有故事的木箱,首当其冲是奶奶的雕花木箱。奶奶的木箱,是奶奶的嫁妆。民国四年出生的奶奶,虽然八岁时失去了娘亲,她的父亲却很疼爱她,在她出嫁前已给她做好了雕花木箱。在举家迁徙中,奶奶要带一个木箱作为念想,寄托她对老爹的思念之情。爷爷起初不同意,但看到我的奶奶的执意特地意少带了一些东西,把这个木箱捆绑在了自己的背上。装在木箱里的,是一些衣物、被褥,也是一份对故乡的不舍,更是对妻子的爱。他脚步要抵达的远方,是一个富庶之地,也是一个可以填饱肚子的米粮川,更是一个让一家人从此能摆脱贫穷,不再受饥饿之苦的产粮区。背着木箱的爷爷,心中满怀憧憬和希冀。


在我孩童的眼瞳里,这个木箱已浸染了岁月的肤色,但透过尘埃和沧桑的遮蔽,仍能感知到其油漆的本色——油黑,润滑,铮亮。在以黑为主的底色中,有匠心独具的水滴样凸起花纹,也有隐隐的彩色牡丹——绿叶硕大,红花繁盛,仍然保持着永不凋谢的姿态。它是高贵的,贵气的,也饱含着美好的寓意——富贵吉祥,生活幸福,家庭美满——这些词汇,都和它发生着关联。我想,这也是奶奶为什么从姑娘变成媳妇那天起,就把这个木箱当作不可舍弃的财产看待的不可辩驳的理由!


奶奶的木箱里,虽然没有装贵重物品,却给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期带来不少惊喜。奶奶把家人、亲戚和邻居孝敬给她和爷爷的水果糖、苹果、梨子、红枣和冰糖,自己舍不得吃,从牙缝里节省下留给她的孙子——让我大快朵颐。当我周末,或节假日、寒暑假回家,她总会从箱子找到一些好吃的,让我不可拒绝地一股脑儿吞下。要是我推辞,她还一脸不高兴。吃着她留给我的东西,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慈爱。木箱里还装过我孝敬她的茶叶——一个孙子对长辈的爱戴和感恩。这么说,奶奶的木箱子的存在,也有其价值和深远的意义。


任何事情都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在奶奶去世后,我记得那个木箱还在。四年后,爷爷去世了,我特地留意过,那个木箱仍然放在老地方。几年后,那个木箱的去向却令我沮丧。当去寻找时,母亲告知被一个收旧家具的人收走了,而且是区区二十元,我的心情顿然阴云堆积,噙满沉重的雨滴:难道奶奶离开了,她的木箱就不能更久地存在吗?


至今,我仍然对奶奶的木箱的归宿充满歉疚!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