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羽

　　你想借夜色的掩护，避开众人的目光和城市的声浪，出城去。或者，夜色本身就是世界给你的一种珍贵的馈赠，带着这种馈赠，你心情舒畅，趁着越来越浓厚的夜色，出城去。
　　夜很纯粹，灯光很锋利。锋利的灯光把纯粹的夜凿刻出无数个洞穴，黑暗的锋芒和灯的光芒相互穿插，完全交融，它们的战争场面是安静的；灯光照亮自己凿开的洞穴，并不照亮纯粹的夜——黑暗是无法用灯光彻底照亮的，只有在黑暗被点燃以后，真正的光明才能到来。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明确固定的路线，你只是随便走走。在光的洞穴连绵不绝的黑夜里，你觉得行走本身也可以忽略不计，你只想把自己的身体和心智从白天的壅塞中抽离出来，让委顿的你和轻扬的你，在未来的黑夜里会合，或者，到夜幕底下，去赶赴远方的你，为委顿于现在的你，安排好的一场约会。
　　白天被欲望和控制塞得满满的，你在无数冰冷的欲望和癫狂的活体之间尽量保全孤独而冷静的自己。一到黑夜，你就把自己像一粒沙子那样放进深沉的夜色，在有限的自由中，因为你已经开始出走，所以你还是轻松快乐的。你找到了收藏于夜色中的珍宝：你把它们一一取出，装饰你的头颅，但主要是替换头颅中的内容物。你扔掉屈从，默认，无奈，愤怒，重新放进蔑视，嘲讽，反叛，质疑。
　　你觉得确证无疑专心致志的散步是一种经过精心虚饰的奢侈，你很厌恶，你就用矜持与自尊把自己与那些真正把散步当做乐趣的人隔离得远远的，努力让自己在千头万绪中尽情游弋。你发现，行走的过程如果仅仅只有行走，而未来又是一堵比黑夜更加高大坚固的墙壁，你常常在那堵墙上把自己碰得心灰意冷，你便是这世上的另一种灾难，因而，为了不致继续犯罪，你总是借助行走，想些别的。你就把行走当作切割未知的能力，你需要思考的一切，经过精细切割，都以废墟的形式呈现在经历过的时间和走过的路上，它们都发着极其微弱的光；只有在纯粹的黑夜里，那些微光才启动你的思想活力，你才会感到最冷静的热度和最柔弱的气息。你才发现，最微弱的光芒所照见的，才是世界最真实的模样。回头看时，凿刻黑夜的灯光扭曲了黑夜，也放大了你爱慕虚荣的身躯。
　　你遇上了许多以散步为荣的人，也赶超了许多以散步为消遣的人和为散步而散步的人。但你依然无法完全逃脱人类语言的围困，即使在无声的世界里，语言的强大活力也不会有丝毫减损，它们以媒介为借口，扰乱你的思考与感受，甚或以烂熟的语言形式代替了思考，以语言为排泄灵魂污物的出口。而你，也无法想象没有语言干扰的世界长什么样。你在这些疑难面前幼稚脆弱得像一个孩子，为自己的渺小与无能，深感恐慌。
　　你终于明白你总想在夜色中独行的原因，你首先想避开视觉带来的严重干扰。你想避开光亮与色彩的虚饰效应。进而你想抗拒音响的误导作用。但你即使穷尽所能，都无法逾越语言的屏障，毕竟，作为特殊的语言形式，那些光亮与色彩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当一种意志成为疾病，在城市中流行，那种意志托付的语言就变成无声的音响，也变成没有光彩的形象——不，你不想这样，你也不希望世界变成这样！当一切本真被语言遮蔽，语言总是挟持你的经验，强加给你这个世界被歪曲了的音响形象和光彩形象！你仍然找不到纯粹的思想产生的土壤，也找不到成功抗拒语言遮蔽与侵凌的有效路径。即便在黑暗中，即便你已经完全无视真实的灯光和音响，你也是语言的奴隶。语言是这世间最大的魔，所有人都被它奴役，都被它欺骗，灵魂都被它扭曲，肉体都被它折磨致死，最终又被语言全部埋葬！
　　你遇上了最为艰涩且险恶的东西。你发现，人在利用语言追寻意义的时候，留下了语言的空壳，失去了意义的实质。
　　你突然想到宇宙中的恒星，比如太阳。它被自己的光芒所遮蔽。它的光芒照亮了宇宙中的一大块区域，但它无法借此完全照见自己，它只能看到自己发出的光，并且，只有光。在你看来，这很像人只看到和听到自己的语言，而无法看到或听到真实的世界和自己的思想，甚至看不到完整而真实的自己。一切都被语言取代了。
　　你发现了人的悖论：试图借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是，语言首先把真实的思想遮蔽了。
　　你在黑夜里无法走到更远，你必须回头。
　　你踩在语言的废墟上，把人类的历程重走一遍，而作为最具本真属性的东西，依然深埋于语言的残片之下。前进和倒退，死亡和生存，都被语言牢牢控制。
　　你又感到这个世界很无趣，而原因则是非实体性存在的语言具有无穷的魔力，你一直被它拘禁在掌股之间。人类发明了语言，但也毁于语言，这是人的宿命。就像海上冰山，本也是水的另一种物态，但由于冰山只显露整个体量的十一分之一，它的真正形貌，与它的原态合为一体，作为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表现为相当程度的未知境地。显性的语言很低级，思想和灵魂的深广度不可见，这是你发现的，人的总体无奈。
　　你又觉得也许只是自己的无趣误导了你的认知，世界的有趣，你没有更多发现而已。你想起一个巨人说过的话：别人看我们很小，那是因为我们飞得很高的缘故。这样，你又找到了孤独的原因：你的孤独，因为你总在有趣的世界里触碰无趣的秘境，而那位巨人也委婉地告诉你，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疑问的答案，都在那个更加黑暗的，也是无趣的秘境里。
　　你无法像一只鸟那样飞得更高，而必然像一支羽毛那样在飞翔的假象中朝着地面垂落。你每天夜间都要这样转一个不规则的圈，最后回到城里，看到美丽的人和丑陋的人，闻到美食的气息，看到满意的面庞和失意的面庞，感受到性的诱惑和性的焦虑，听到许多哀叹和抽泣。看见沉默，看到躁动，听到喧哗。看到欲望和狂欢。看到生存的挣扎和死亡所致的哀痛。看到语言变成攻伐的利器，看到具有精神质地的语言一边吹捧，一边凌虐。看到语言在膨胀，在变形，在腐朽，在变成沙尘暴。你尤其看见，语言在经过精心策划之后，变成了颠覆人性的力量，而所有关于人的历史，都是由那种颠覆性的语言写成的。
　　你在摸索钥匙打算开门的时候，得出一个并不完全的结论：人创造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也创造了世界，但是，人的语言又控制人也控制了这个世界。人的灵魂和思想被语言囚禁在黑暗里；人没有解放自己的灵魂和思想，也没有解放自己。你，只是自己欲望的一片落羽，它落定在语言的废墟上。
　　你的居室里面空空如也，那是你最亲近的人都出去娱乐才留下的空缺。刹那间，你觉得那种空缺很丰满，很温暖，保留着你和你的亲人们真实的历史。你进屋来，只是那部史书的读者。带着一身夜色进门的你，只是史书中的你，构想过的一片落羽。
　　当你开始面对广阔的黑夜中亮堂的居室的时候，你再次看到实体的家庭生活，生硬的工作业绩，以及你的劳累和种种焦虑。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你的真情实感，都飞向黑暗深处。
　　你也看到，在语言强势统治的城市里，结束行走的你，只是无法继续深刻思考的一片落羽。
　　2019-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