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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外婆的旧时光

2022-01-08抒情散文春江花月夜
父亲的小箱子里珍藏着一帧外婆的小照。照片上,外婆戴一顶黑色小帽,清癯的脸上,表情严肃,嘴唇紧抿。深蓝色的大襟布衫裹住她瘦小的身体,下着黑裹腿白袜子,黑白分明,素素净净。近年来,父亲经常把外婆的照片拿出来,看一看,念叨一番,“你外奶心肠好,对……
父亲的小箱子里珍藏着一帧外婆的小照。照片上,外婆戴一顶黑色小帽,清癯的脸上,表情严肃,嘴唇紧抿。深蓝色的大襟布衫裹住她瘦小的身体,下着黑裹腿白袜子,黑白分明,素素净净。
近年来,父亲经常把外婆的照片拿出来,看一看,念叨一番,“你外奶心肠好,对我可好”“你外奶是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是个大本事手”“唉,你外奶最后得的是肠炎,习惯性肠炎,老治不好。那时候人也不懂得,搁现在,让她喝黄连素就能治好。”话语中充满了惋惜。
父亲三番五次的念叨,唤起我对一个消失久远的亲人的深切怀念,象打开一幅炭笔素描,时间愈久,愈清晰可辨。一 外婆是书面语,口头上,豫西一带把外婆称“外奶”。并且“外”不读“wai”,而是读成了“wei”。
“外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外奶,你给我说个曲儿吧?”十几岁的我,经常这样央求外婆。但外婆给我讲的都是老掉牙的故事,“老早着跑刀客的时候,我前怀抱着你三舅,脊背上背着你二舅,你妈跟在后头”、“王莽赶刘秀,刘秀被追得快饿死了。拣一棵桑树下拾桑椹吃。刘秀最后当上皇帝,派人前来报答桑树。来人认不出桑树,封给杮子树了,桑树就气出一身疙瘩”,末了还要问,“你去看看房后的桑树,是不是一身疙瘩?”
后来外婆一讲这些故事,我就打岔。但她说的很多“曲儿”,我却在无意中记住了。“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小棒槌,呵拉拉,婆婆死了自当家”,还有“月亮地儿,亮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的净,捶的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开科取士状元郎。红旗插到咱门上,你看荣光不荣光?”
听到这里, 我赶快回头看一下有人没有。学校里正在“批林批孔”,外婆却在这儿散布“流毒”。我说,“外奶,你这思想咋真落后呢,都啥年代了,还读四书哩。”外婆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说,“啥落后?我小时候还听过私塾呢,我爷就中过秀才,我伯有我姊妹两个了还去读书。上学路上,从头牯身上摔下来,摔死了。那时我三岁,你姨奶还在怀里吃奶......”。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身体羸弱,性情也柔弱。她总是悄没声地做事、吃饭,不大和别人交流,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父亲却说她“有本事”,她会有什么本事啊?
长大后,才从父母口中得知,外婆娘家是沙河留书有名的张家,一个书香门第。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扶持寡母,帮带妹妹,外婆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外婆17岁嫁给外爷后,一连生了6个孩子。后来外爷又早逝,她一个小脚女人,辛苦抚养孩子长大,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还坚持送二舅三舅到省会开封读书,硬是供出了两个“洋学生”。后来二舅参加抗美援朝,退伍后留在郑州工作。三舅是一个优秀教师,一生桃李满天下。
父亲说外婆有本事,还举了两个例子。一是三年困难时期,外婆白天参加大集体劳动,夜里编裤带卖钱换口粮。她常常一熬就是一个通夜,用布条、麻绺编裤带。天快明时,外婆背上二、三十根裤带,从筷子笼里抽出两根筷子,别到腰里,拐着小脚就进城赶集去了。腰里别筷子,意谓着“快”,这一天的裤带果真就卖得很快。卖了裤带,然后买点面或者馍,一家人以此度过了大饥荒。
还有一件事是,外婆65岁那年去郑州二舅家。回来时,汽车在草房林场附近坏了。外婆拐着小脚,跟上别人,跑了30多里山路回到家里。
父亲说的“外奶心肠好,对他可好”,则是指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父亲外出学木匠,一去五年,音讯全无。这五年里,母亲住在娘家,很受排斥。村里人甚至亲友经常前来给她说媒,让她另嫁他人。为此还得罪了一个堂姐,两人从此不来往。母亲不从,一些人就想撵她走。家族内部也有人说怪话,“你一个出了阁的女子,老住到娘家算什么?”关键时候,外婆站出来说,“我的女子,我当家。她长着两只手,纺花织布, 自食其力,没有吃着你谁喝着你谁,你管她老到我锅头跟呢?碍着你们啥事了?”在外婆的鼓励下,母亲坚持等到父亲归来。后来父亲经常说,“是你外奶让我过成一家人的,要不,以我当时的条件,人家谁肯跟我?”
父亲脾气暴躁,对外婆却很好。外婆活着时,他没有喊过她“妈”,和我母亲说起外婆时,总是“咱王婶,咱王婶”,但在外婆过世后,他却把她的照片收藏起来,不时拿出来怀念一番。可见外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小时候,我很少去外婆家住,我对她的印象都来自于她来我家住时的情景。
外婆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一双小脚,盈盈一握。一年四季,都穿一件或黑或灰或毛蓝色的大襟布衫。布衫很长,护住臀部以下,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二,腿就显得又短又细。年轻时候走路都是“扶东墙按西墙”,老了更是一步挪“四指”。
外婆洗脚时,用一个红瓦盆打一盆水,端到屋里头洗,不让人看见。每天早上,等你看见她时,她已经打好裹腿,穿好小鞋,收拾的衣帽整齐了。
外婆年纪大了以后,总想来我家,或者去姨姨家。因为我妈能给她蒸两掺子馍,给她做“瓤瓤和和”的饭。姨家生活条件好,也能让她吃点好的。而在她的家里,小舅4个孩子,挨肩,小妗子做的饭,咸,硬,“长柴大棒”,外婆咬不动。
母亲也经常给外婆蒸些两掺子馍,让我哥给她送去。但事后母亲叹息说,“唉,狼多肉少,都吃不到她嘴里。这个掰一豁,那个分一半,轮到她自己,就没有了。”
外婆总是捎信让我妈去接她。谁捎的信,怎么接的,我都不知道。后来据哥说,多数时候是他用架子车去把外婆拉来,还有几次是他去把她背来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非常清贫。我家五口人只住了一孔窑。外婆来了,没处住,就在后窑顶给她支一张小床。小床是用洋槐木棍子钉的,坑坑洼洼,很硌人。后窑顶又黑又潮,但外婆还是很高兴。外婆在我家,也没有多少事可做。她就是坐在门槛上,拆棉衣服,缠线蛋子,还有“捋布条”,干些不需要力气的“手把活”。
每年春天天气暖和以后,一大家子的棉袄棉裤堆一堆,母亲就说,等你外奶来了再拆吧。外婆干活仔细,慢。她拆棉袄时,戴着一副老花镜,用小剪子先从棉袄的领子开始,然后再拆两只袖子,最后是腰。外婆把棉袄拆成“四瓦渣片”,然后把里子、面子还有棉花套子上的线头都一一衔干净,捊得整整齐齐,放一摞,等着我母亲来洗。母亲洗了凉干后,外婆又帮着纳。
这些活又琐碎又麻烦,我有时也去帮忙,但干一会儿就烦了,扔下衣服就出去玩了。外婆说,“小女子家家的,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耐心烦,都要有头有尾。”但我不听她的,该跑还是跑了。
除了拆棉衣,外婆还缠线蛋子。她把家里的毛衣、毛袜子、线手套,都细心拆好,缠成一卷一卷,合成股,供我父母再织成毛衣和毛袜子。外婆还把家里的烂衣服,拆成“布绺”,让母亲打袼褙用。
没活可干的时候,外婆喜欢坐在门槛上,用手把下巴抹一下,再抹一下。有时我坐在她的侧面,望着她削瘦的下巴,老担心她的下巴会掉。因为我听人说,谁谁谁太瘦了,下巴都掉了。我就想,外婆的下巴会不会掉?
四月里麦苗青青,外婆望着远处的麦田说,“起清明,六十天,马上就吃上新麦了。”秋天,阴雨连绵,外婆坐在门槛上,望着阴沉沉的天,自言自语,“风不倒风,云不回头,老天爷啊,不敢再下啦。”我问外婆说,“外奶,你咋不喜欢下雨呢?”外婆说,“下雨天,柴不来,水不去,做饭人老做难啊。”
父母下地去了,家里也没人,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斗着闲嘴。我割草回来了,?了一篮子草,我说我腰疼。外婆就说,小娃家哪有腰呢?我就跑到她跟前,撩起衣服,指着腰说,这是啥,这是啥?外婆不紧不慢,用手捋一下下巴,说,这是胯。哈哈,真是气死人。
我和外婆斗嘴最多的地方,还有纠正她的读音。比如她数鸡蛋的时候,不是念一、二、三,而是念:“月,俩,仨,......”我说你念“一、二、三”,她还是说“月、俩、仨......”。后来我才知道,一二三是个数词,外婆念的还包括量词。
还有,外婆老把“中国”念成“中gui”,把“唱歌”念成“唱guo”。我说,“你说中国”,她说,“中国(gui)”,我说,“你说唱歌”,她说“唱歌(guo)”,我说,“唉呀,你咋着哩吗?故意念错。”外婆就张开没牙的嘴嘿嘿笑。
盛夏苦暑,大人上工去了,小孩子也倦怠无力。百无聊赖时,我就央求外婆,“外奶,给我说个曲吧。”外婆就说,“曲儿曲儿,坐门礅儿。”“外奶,给我讲个故事吧?”外婆就说,“故事都是瞎话。瞎话瞎话,窗台上种了二亩香瓜。”“唉呀,你快给我讲嘛。”追得急了,她就让我猜谜语,“白麻子,红帐子,里头住个白胖子”、“四四方一座城,鸡不叫它先明”。我说,“唉呀,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就不能给我讲个新的嘛。”外婆说,“我没有新故事,我一肚子老故事。”院子空落落的,好容易来了一个串门子的老婆,外婆见了很亲切,就问,你属啥哩?那人说,我属羊哩。外婆就掐着指头,嘴里念叨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然后说,“噢,那我比你大七岁,我71了,你64了。”


有一次,姨奶来了。姨奶住在范里街,离这里几十里。外婆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而姨奶却长得傻大黑粗,一张脸多长。两人一见面,抱住就哭,哭得长泪短泪,鼻涕、涎水流多长。以后几天,家里只有她们俩时,两人说说过去,说说现在,一会哭,一会笑。我站在一边,心里觉得很好笑,这是哭啥呢?后来才理解,她们老姊妹见一面有多难啊,没有人接送,她们就见不着,并且这一次见了还不定有下一次没有。姨奶这一次来,还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姨奶的儿子小春当时30岁了,因为成份不好说不下媳妇。父亲就给她出主意,让小春去灵宝干木工活,还帮他联系客户。后来小春在灵宝找了一个媳妇。她俩的哭,也是为这个吧?



外婆的生活,很有规律。她每天早上起床后,总是把被子、褥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用刷子把床单扫干净。然后洗脸,梳头。她用半盆热水,掬水反复揉搓,把脸洗净,把手巾都摆干净,最后把水撩到脚地,房间里立刻弥漫着胰子的清香。 外婆梳头也很有仪式感。她用半截木齿梳子,仔细梳理灰白的头发。外婆的头发不是现在人那种全白,它是一种灰白,一种细细的柔柔的,饱含着岁月年轮的灰白。至老,外婆的头发都没有全白。她把头发挽个小篹,再戴上一顶黑色小帽。只有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外婆才不戴帽子。其余时间,她都戴一顶黑色小帽。梳头后,外婆还不忘把脱掉的头发挽成一蛋,扫到墙角,或拿锨铲走。
走完这一套程序,也该吃早饭了。母亲已做好早饭,上地走了,外婆就消消停停地吃饭。她的嘴咕嚅咕嚅,一动一动,吃得很慢很慢。每顿饭,她都是一小碗汤,半个馍。饭好吃,她也是吃这么些,不好吃,她还是这么多。
外婆说,她一辈子坐了12个月子,只活下来四男二女。死去的孩子,都是抽风,四六风,抽着抽着就死了。外婆说,姨生下来嘴脸乌青,她一看这孩子也是不得活,就顺手扔到草筐里,准备晚上再扔出去。这时上屋大奶奶来了,摸摸姨的鼻孔说,孩子还有一口悠悠气呢,好赖是条命啊。就解开大襟布衫,把姨裹在怀里暖,又给她喂了点面汤,后来姨姨竟然活过来了。
我有四个舅舅一个姨姨。二舅三舅在外地工作,村里只有大舅和小舅。遵从农村古老的习俗,外婆从来跟着小舅过日子。小舅家四个孩子,一个和一个中间只错两三岁。这四个孩子,都是外婆带大的。记得有一次去外婆家,中午正吃饭时,小表弟前面两只手抱着木碗正吃着,后边就开始拉巴巴了。我起身就跑,而外婆放下碗就去拾掇。生活困难,家里穷,娃们多,这一切都是她这个当婆婆的“原罪”。每当小妗子埋怨的时候,外婆就假装听不见。有时小妗子都说了半天了,问外婆,她指指耳朵,意思是,我是个聋子,我啥都听不见。
外婆每次来我家,都不想走。但大集体生产队,一口人有一口人的口粮,外婆的口粮不在这里。还有,一个老人长期住闺女家,会有很多闲话的。村人会说她儿子不孝顺,小妗子也不愿意,说她现在不管孙子,将来死了不埋她等。所以外婆来这里,顶多住个月儿四十,就得送她走。每次走时,她都问,啥时候再来接我?现在父亲经常说,“要搁给这会儿,她想住多长时间就让她住多长时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父亲说外婆是“前清遗民”。意思是活在过去年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现实一无所知。外婆生于1898年,可不是前清遗民吗?但是有一天,外婆却打破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一天吃饭时,我故意问她,“外奶,你说现在咱国家领导人是谁?”外奶脱口而出,“英明领袖华主席嘛。”大家都很惊奇,我赶忙问,“你咋知道?”外婆说,“我听广播啊。”噢,原来外婆还会听广播,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没有人问她,她也不和别人交流罢了。
我能感觉到,外婆总想把自己变小,尽量不占地方。虽然父亲待她很好,但她还是“理缺”。父亲在场时,她从来不插话。
外婆活到79岁去世。1977年春天,我还去送过葬,但都没有一点印象了。只听母亲说,“你外奶死时,跟鸡娃子一样,腿一蹬一蹬。我上去一看,就没气了。”外婆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她姓张,嫁到王家,自然是张王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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