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起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24 编辑 <br /><br />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无所谓长，也无所谓短。是一个无梦的夜，我和这个世界就像那个孩子一样安静地沉溺在杳杳幽冥之中。　　　　

天亮了，那么，这一夜终于过去了。但愿，我和世界从此获得了新生，离开的只是那个可爱的孩子。　　　　
昨夜之前的我和世界，都该算作死过一回了吧，都被埋藏在时光的一处暗角里了吧。就像那个孩子，昨天以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世界上还有他的欢声笑语，这个春天最后的日子里，也有他的身影如鸟一般快乐地飞翔在大地上，而一瞬间，他的生命就在车轮下变得粉碎，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滩鲜红的血，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惊惧、惶恐和深不见底的悲恸。从此，这个世界就与他无关了。　　　　
但还与我有关，与许多无意被卷入痛苦和憾恨的人有关。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我，他们，可算作轮回了一次，并且是再次回到了人间依然做人，所以我们还能这样醒来，见到这个春天最后日子里的阳光。　　　　
昨夜，那个无所谓长亦无所谓短的春夜，大概也可算作我们所有依然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无知无觉的奈何桥了。现在，我们都来到了桥的这边，看到了今天的阳光，也是全新世界的阳光，这样的阳光照着这个春天最后的日子。　　　　
阳光最先照亮的地方是那个最高的山顶，阳光落在山顶上显出暗红色，那种暗，源于山上生长的草木已然葱茏，山和草木俨然也是重获新生的——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迹。现在还是春天，多雨，留有血迹的地方也长着卑微的草皮，很快，那个地方会被丰草所遮蔽，那个孩子留下的血迹，一些要融进土里，另一些要随着青草攀升到空气里，让阳光晒干变成粉末，或者被雨水冲刷回到土地，或者随风而去——那样的山顶，仿佛是那孩子的血落上去了，晾干了，变暗了，但毕竟还在阳光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悲戚的暖意和流泪的惊惧。　　　　
淡了，那血迹很快黯淡了，因为阳光越来越明艳越来越浓厚，也就是更加温暖的春天把那血迹变得黯淡的。破裂一般的哭声远了，听不见了，大概是被崭新的日子和崭新的阳光推远了，化掉了。包括哭声，我们无法把时光里的一切留住，而今天，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地来，分明是被时光的巨手推着的。时光之力，那是包括时光自身也不可阻挡的。　　　　
推过来了，时光之力把阳光之海水推过来了，世间所有的活物又一次得到复活的机会，就这样清醒过来，都兴高采烈的，在阳光之海水里畅快地游动起来。它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昨夜之前发生的那件惨事，也没有听到破裂一般的哭声。我还记得，我好像还在听着。我知道我暂时无法摆脱那副情景的纠缠——那个孩子躺在血泊里，未落的夕阳黑红黑红的仿佛被烧焦了，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浓烟缭绕的——时光之手的稳健推动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我，以及这个世间所有的活物，又在今天的阳光之水里畅游了，新日子是像阳光一样柔柔的。　　　　
太巧了，今天是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天，阳光这样丰沛，鸟的晨鸣这样清越，它们让我想起了昨夜之前好一阵沉重而痛苦的深呼吸。我曾一次又一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破裂一般的哭声和足以淹死灵魂的眼泪，那都是我不想听也不想看的，但事实上我经常在听经常在看。直至昨日，那个孩子再也不会醒来的事实才让我幡然醒悟：活在这个世上不能不心肠硬一些狠一些，不能不一次又一次止住哭声擦干眼泪让自己笑出来，不然，我真的无法继续活下去。这世间，这样的悲情太多了，常常让我不能正常地呼吸。我也想过不如早早离去，到一个永远安静的地方去安放我的脆弱。可是，我的离去一定会让活着的另一些人发出同样破裂一般的哭声的，他们的眼泪也会淹死他们的灵魂的。推人及己，我能想象出他们呼天抢地的惨状，毕竟，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我若离去，时光的推动一定不为所止，次日，或者多日以后，阳光还会如海水一般涌来，鸟鸣依然明丽且清越，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他们还会把深不见底的悲恸强咽下去，走到崭新的阳光里去，也活在崭新的阳光里，听着风声和鸟语继续过日子。　　　　
我知道了，世上的人无一不是这样看着爱的美丽的同时，服下爱的毒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孩子，那个孩子，我祝愿他在那边活得快乐一些吧！　　　　
活着，这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们是很幸运地活在灾难与灾难的缝隙里，这种幸运也便脆弱如一股吹过季节与季节之间的风，不过没有被冻僵而已，没有被烧焦而已，很侥幸地穿过缝隙了又穿过缝隙了，还在这样吹着，继续从灾难的缝隙里穿过。这让我更加明白了活着的含义。我们在时光的流转中，总是没有处在每一场灾害的现场，不是当事人，不是受害者，不是遇难者。是的，我们是这样活过来的，也在这样继续活着。　　　　
幸运的，然后才是优秀的。　　　　
那个孩子，我应该对他说——虽然这在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每个人曾有过上百万个兄弟姐妹的，但他们全都在赶赴受孕的路上意外夭亡了，我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生命的第一个起点，我们落脚的地方叫做母胎，我们的落脚过程叫做着床，那确乎是我们漫长生命历程上的第一个起点，从那时起，我们的生命开始孕育了，我们也就走在生命的第一段路途之上。我们的前后，也曾有兄弟姐妹根本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有曾经来到过的，但他们未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就走了。我们来了，也看到了听到了，是在成长的路上看到的听到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生命的第二个起点。　　　　
我们要走的第二段路很长，它通常需要花费几十年漫长的时光。是的，我们勤勉地工作快乐地生活，这是我们乐意接受的显性目标。但这也只是表象甚至假象，我们还有不愿意接受的隐性目标，我们谁都无法预见它的发生，它和我们之间没有空间距离，也不存在时间点位，但它确实存在，它叫做死亡。就像你，孩子，你昨天死在车轮之下了，再也看不见世界听不到它的声音了，你已经经过第三个起点了。而我们，几十年之间都在辛劳苦累中度过，谁又不是走在赶赴死亡的路上！只是，像你，去得太快，这个很意外的结局也不是出于你的本意。第三个起点，你提前到达了。　　　　
无所谓接受与不接受，就像阳光如海水般涌来照彻寰宇一样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我们的匆匆赶赴是身不由己的，我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在淡化这种意识甚至忘记这种结局忽略这种事实而已，我们就用美、爱、快乐这些东西来填充一生这一段我们无法确定长度的时光。忘记、忽略的同时也在尽力回避，但这正好说明我们在第二段路上行走得疲惫且茫然无措。我们知道某时某地会有我们的生命归宿，但我们谁也不愿意将此种真相点明说破。也无法知道那究竟是何时何地。因而，那个结果我们自己无法记录，无法验证，无法纠正，只能让别人看，而所有走到第三个起点的人对此绝无所知——我看到的，也仅仅是你这个孩子离开这个世界时候的样子。　　　　
去吧，孩子，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头，离开之后还将再次回来，还会变成血变成肉变成骨头的，虽然不再是你的，也不会再有你了，但是，佛说，你是不灭的，我们都将是不灭的。神佛说，我们都是有灵的，你的灵魂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后，会融进有灵的生命共同的神识。　　　　
孩子，我们的归宿都将是一样的。有一点你不懂得，你也没有做过；我懂得，我做过也在做着：我们活着的过程，随时都在提防，都在规避走向第三个起点这件事情的过早过快地发生，也在不断地抗拒着引发这件事情过早发生的无形力量。我们在努力拉长这一段路程，延长这一段时光，不为别的，只为在这个世上活着，我们有美、爱和快乐在支撑着。到达第三个起点，我们会迟一些时候，但到达的事实谁都无法回避，到达以后的事情无论谁都是无法知道的。我们却知道，这个世上的哲学家们说，我们的血、肉、骨头，从那一刻起就在宇宙里开始分散、游移了，千百万年又千百万年后，我们的血、肉、骨头变成的微不足道的尘又会组成另一些活物的血、肉、骨头，而那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可是，这个你还是不懂，让我换一种说法对你说。　　　　
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他们知道神这种东西，据说也能知道神的主张和意图。比如佛门中人。孩子，你还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应该听过见过佛事和僧侣的。佛说，我们走到第三个起点以后，我们生命的微末和神识的漫游不是无限期的，我们的神识会在世界与世界之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这叫轮回。完成轮回最短的时间应该是一瞬吧，一瞬之后，有一种轮回结果是让人的灵魂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因为我们曾经活过一回的这个世界虽然险恶无比灾难繁多，但我们活着的过程是靠叫做美、爱和快乐的这些东西支撑着的，因而，再回来，就是最好的。　　　　
孩子，你去得太早了，虽然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你能否听到，我想对你说，我祝愿你不要顺着哲学家指引的路走下去，因为你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根本不需要哲学和哲学家，再说，这个你也根本不懂的。那么，你应该顺着佛说的路往前走，那样，你会很快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上的，虽然那时你不再是你这个世上父母的孩子，你将来的父母也不再是你这个世上的父母！　　　　
孩子，今天是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天，阳光很亮，很温暖，跟你昨天告别的阳光没有什么两样。好在你见过今年的花开了，那么，你就随着凋谢的花儿一同远行吧，无论你走到多久，走到多远，在佛的怀抱里，那也只是一瞬和咫尺而已。此后，你的血、肉、骨头变成的微末会融进另一些人的血、肉和骨头，虽然你对这个结果无法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在这样对你说，但我活着，还有思考和谈论这些的机会。我很愿意接受佛说，我也希望佛的美意能够施惠于你。那么，你是不会彻底消灭的，你还会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上享受到美、爱和快乐这些东西。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也许这个不凡的夜晚和我一样实在感到悲戚不堪，也就没有造梦与我。在我见到新的一天明艳阳光的那一刻，我终于找回了自己正常的呼吸。我从清新的晨气中品尝到了苦涩的甜蜜，我从温情脉脉的阳光中看到了伤感的美丽。我能触摸到这个世界还是有些热气的，我站在阳光下，感到它还是很平安很平安的。　　　　
我不能不暗自庆幸了，因为我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灾难与灾难的缝隙里。不过，这缝隙并不逼仄狭小，它很宽敞，足够我继续在里面行走和生活的。更由于它还有美、爱、快乐这些东西，这样的缝隙也便是世界之中广大无边的另一个世界了。　　　　
孩子，这个春天最后一天的阳光你看不到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越过第三个起点以后，你已经走在赶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但在这个世上的一瞬之后，你很快就会从另一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上来。这里还有爱、美和快乐在等着你。　　　　


20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