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年

那时候，梧桐的叶子也这样黄了，也是这样的黄而不落。干枯了，卷曲了，但还在树枝上团聚着。冬日里晴天的早上很冷，阳光把老成持重的梧桐树照成一大堆烈焰的时候，枯黄的梧桐叶哔剥有声，轻悄悄，隐隐然，四周极其安静的时候，也会清晰起来，仿佛是对狞厉冷风的轻蔑和鄙夷。

阳光渐渐暖和起来。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隆冬，哈气成雾，滴水成冰。背靠着代表城市底色的灰色墙体，看其余三面同样的灰色墙体，它们的边缘延伸到一定的范围就停止了，就被晴朗的天空渲染成楼宇的轮廓。身边是梧桐树，头顶上方是枯黄的梧桐叶，树底下，人的脸庞简略、瘦削，却很白净，仿佛一片褪尽了色素的梧桐叶。这些都在静静地沐浴着冬日的阳光。楼宇灰色的墙体也发起亮来。

梧桐树叶的颜色，其实是翠绿、明黄、土黄杂糅在一起的，但以明黄和土黄的色调为主，因而，枯叶满树的梧桐好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那时那地，那一堆火就把冬日烤成暖色调的。和暖的天气，明亮的天光，烘托着人的浅笑，那笑容也像灿然光亮的梧桐树叶。

大红色的羽绒服，梧桐树茂密的黄叶，都是温暖的。那一刻，从来被称作课间十分钟，属于物以稀为贵的那种东西，因而，几乎没有半点被浪费。到处都是刚刚跑出课堂的孩子们，他们汇成欢乐奔放的海洋，澎湃、激荡。穿着大红色羽绒服正在晒太阳的人，仿佛背对礁石，站在岸边，观赏欢乐的海。人的脸上好像有热风在吹，并且，热风已经把人的笑容从脸上吹下来了，那些笑容仿佛蒲公英的种子那样在温暖明亮的冬日里飞。她的心里一定有激越浩荡的海风了，一定也有自由自在飞翔的海鸟了。

她的对面，有一扇窗，窗里面有一个人，正在观赏“岸边”的“风景”，看“风景”的人好象站在船上，对着舷窗，看海阔天空的远处，岸边，一个美丽绝伦的人仿佛一棵梧桐树。

阳光灿烂，光阴荏苒。

谁也不知道太阳光何时会大步偏移，也不知道晒太阳的人何时离去。在窗户里观赏的人像一个情圣，也像一个哲人，他有时候专心用情，有时候又专心思考，有时候是多愁善感的感性主义者，有时候又成了逻辑严密的理性主义者。他在专心用情的时候就认定对面的人本就是一条美人鱼；他专心思考的时候，又意识到美人鱼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阳光的热忱和恒心。

那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太阳在很远的地方向这里乜斜，虽然如此，太阳的热度和亮度却是没有虚假的。但是，太阳终究离得太远，并且是斜着身子的，或者在遥远的南方半躺着朝北方眺望。梧桐树叶枯黄了，却不会猛然飘零，那些叶子会等，等待整整一个冬天，再等到春天，然后，梧桐的新叶如纤巧的手，热乎乎、汗津津地伸出来。杨絮飘飞桃花绽放的时候，没有人记得枯黄的梧桐树叶是何时落尽的，大家会想起早春的风，曾经不停息地吹啊，吹。终于想不起梧桐树叶最后的归宿，但没关系，喷涌着青春朝气的梧桐新叶逐渐葱茏，开始亮出毛茸茸的球果。

一样的冬天，但已是三年以前。

除了太阳很遥远，太阳的身姿很倾斜，人也像一只刚孵出的鸽子那样有些怕生，常常兴致勃勃地飞临，又急转弯飞走，站在远处向这边悄悄张望，更多的时候是在偷窥。人的行为，毫无商量余地要顺应自然节律。在这里，最常见最密集的节律变化却不是大自然的，而是人为的，是上课下课的铃声。铃声哗然大作，有人必须走进神圣的课堂，有人则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向窗外张望，有时候就会看到如诗的美景，就像那棵梧桐树，就像冬日晴天的阳光尽职尽责地照着，就像站在树底下晒太阳的人。来者自来，去者必去，窗里窗外，完全不一样的人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感受，完全不一样的感性主义和完全不一样的理性主义，完全不一样的爱和完全不一样的内心表白。

窗户里的人，有时候从窗户里望出去的时候，梧桐树下已经空空如也。

有时候却是无比的奇巧。终于，有一天，窗户里的人和梧桐树下的人他们谁都不用离开，谁都有一大把闲暇可供自由支配，也有一大堆轻松自在由各人任意消费。恰好，正当其时，阳光也没有离去，浓密的梧桐树叶仿佛一大堆火烧得正酣。人的腮边，被大红色的衣服映照，也被热情洋溢的梧桐树叶烘烤，俨然一个熟透的桃。在隔窗远观的人的眼里，冬日的晴天竟也有了夏日的狂热，因为他看到的那一刻无比美妙，真希望看到的一切能够在瞬间全变作化石——又觉不妥，没有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但不变作化石又无法永久留存——那就算了，其实什么也不能留存，时空里的东西都被放进了“万花筒”，每一个画面都是简单的一瞬，这一刻很难得，因为这一刻就是这一刻，它很真实。

自由舒展又露出浅笑的人仿佛变得透明。阳光将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的时候，慈爱的阳光照亮了她的五脏六腑，原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很洁净都很单纯。她的体内的血液跟她的红色羽绒服一样鲜红，一样活力四射，也是一样的青春荡漾温情脉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人的浅笑针对的是整个世界，自作多情的人总将它包揽下来据为己有，并且将其变成所有美梦的同一个源头。站在窗户里面的人，也曾思考过这些高深的哲学问题，也知道，物理光学原理告诉人们，作为孔洞的窗口里面少有阳光射入，射入的少量阳光，一部分被室内物体吸收，一部分被漫反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光线从窗口里反射出去，因而，无灯的房间窗口从来都显示出一个黑洞。窗户里的人如果想要近距离欣赏对面梧桐树下单纯而透明的美丽，必须走出去，站在阳光下，或者也站到梧桐树下，与美丽的人儿相毗邻，让两人的身心同时接受冬日明艳阳光澎湃热情的加温。

但没有走出去，这是一段必须保持的距离。

所有关于情感和理智的道理都烂熟于心，因而，更需要有一颗站在宁静处观赏骀荡春风的心，如同站在真实冬季的室内，观赏另一种真实的外面的风景，那种风景由人生激情和人生理智共同组成；观赏火一样热烈的梧桐的黄叶，观赏又洁净又单纯的人的浅笑，那种笑容是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引发的，却是早就生成于内心的，跟谁在观赏、谁又在被观赏没有丝毫关系。欣赏和被欣赏，多数时候，总有一方是对周边状况概然无知的当局者，另一方则是喜不自胜的旁观者。当所有相关的人都成了知情者的时候，文学的诗性就消融了，哲学的理性就表现出来，所以，哲学家都是艰难地走出人生当局者状态而最终成为人生旁观者状态的人。

对阳光浅笑的人也像阳光，欣赏清浅笑容的人就像躲在山顶后面的云朵，只要不为更多的欲望贸然出头，就不会将阳光下美丽的景色遮拦甚至损毁。在阳光下展示是一种美，藏身一隅，不要遮拦阳光也不要遮拦风景是另一种美。

那时候，三年以前，这些精致的、奇思妙想的、美丽的相遇都像梦，并且，梦境出现过不止一次。在梦中，有时候就和发出浅笑的人站在一起，一同享受阳光，一同浅笑；有时候，就和发出浅笑的人在阳光下对面而立，让笑容相融，但不论是哪一种梦，都会有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也有感性的自律和理性的他律，总会在自己和对方之间调整出一个恰当的距离，那就是美能够长存的距离。所有时空的关联中，最严峻的是时间关联。曾经幻想走出去，拐几个弯，也站到梧桐树下面。然而，这样一来，也许尚未到达梧桐树下，太阳就大步西移，灰色楼宇的阴影就会乘虚东进，梧桐树的熊熊烈火就会熄灭，浅笑的人，也许早就离开，所有的美景都会解体、分裂，所有的梦想都会破灭，自己存放在时空里的一切会变得游离、动荡、昏乱无序，希望会变成失望，幸福快乐会变成失落伤感。美，跟时间、空间是这样的紧密关联，可以暂时占有，最终都会失去，但是，谁都逃不出去。

做一个安静的观赏者很幸福很快乐，观赏阳光渐渐来临，也观赏阳光渐渐离去；观赏浅笑的人怎样来，也观赏浅笑的人怎样去；观赏风景怎样生成，也观赏风景怎样散佚、消解。然后，景色完全离散之后，接着观赏留下来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空旷的诗意。

一梦三年。每一次，都是自己把梦境打断。

如今又逢冬天，梧桐树叶再次枯黄，冬日的大晴天很难得，明艳的冬日阳光很难得，这些日子它天天都在心花怒放地露脸。阳光很温暖很明亮，仿佛昨日重现。三年时间恍然一瞬，阳光再次照临的时候，众多佳丽发现梧桐树下是一块风水宝地，都去梧桐树下享受日光浴。

浅笑的人依然浅笑，只是，当初隐身于窗户里面的人已经走了出来，在阳光下和大家笑成一片，只是，已经毅然决然地删除了一部分没有多少价值的距离，因而，显得更高兴一些，更轻松一些。

人还在，风景还在，冬天还来。梦，还在做，只是在悄悄地做，“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是经常发生的浪漫的事。同一个人，每当晴天来临都要到梧桐树下去晒太阳的时候，那个美妙的梦，惠然肯来。

201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