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来过

　　一夜落白，波澜不惊到差不多庸庸碌碌的日子就在这个早春返老还童了。　　　　

枝柯简约的新春之树开始飘散沐发之后的阵阵馥郁。很简约，几乎到了再无缩减的地步，就像身材修长的人那样在清新可人的春风里伫立成一朵刚刚绽开的野百合花。笑意盈盈，那样的春天从未远离。　　　　

人和树木那么相似，曾经那样踌躇满志地活着。那种站着等候的姿态几十年来都不曾改变，也许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用说，树木一定会老去，但人不会，人从树木那里受到了神的秘授，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秘诀，一个人的神识传到了另一个人的灵魂里，特别是在人的肉身瞬间幻化之后，她的灵魂开始在天地之间获得了永远的自由，无时无处，就那样逍遥自在无所畏惧。　　　　

早春的酷寒相对于万机尽藏的冬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知道它们是天上落雪，不过像被感动到言不由衷甚至涕泪皆零的人一样情不自禁地淌出炽热的泪水了——在半空中就化了，大地上总有一定的热度，那些雪片根本由不得自己，就那样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悄然洒落在早春的夜里。那么隐晦，那么不肆张扬，也许由于根本无法敞开的矜持与腼腆，也如迟疑不决的言语那样迟疑不决、词不达意，最后只能用满脸通红来表达全部的心意。　　　　

那是何等的言不由衷啊！新沐的头发柔细绵软如初春时候野刺玫长出的蔓，也像野刺玫初放的花朵那样散发着飘渺的清香味。香味仿佛来自极远的远方，远到地老天荒甚至混沌初开，前前后后，只在宠物一般温顺服帖的人的鼻孔里短暂停留——真的无法长久停留，因为人和香气都是属于风的——太温柔了，真叫人不敢亲手触摸、捏拿，甚至连呼吸都要控制到将死的程度。细细品味，真的很清新的，进而认定那就是春天的气息。人，香气，言语，只可以聆听，不可以触摸，就像早春将晴的早晨梦一样的雾气。　　　　

又是早春雪后——确切说是雨后——曾经像宠物一样温顺服帖的人又有机会再次远眺昨夜落白覆盖的山岭。他看见，沐发如新的人从昨天走来，并告诉他，她已离世多年。这个他知道。那个令人伤感到极点的永诀事件发生的时间既不在隆冬也不在早春，但事件本身像隆冬一样让人感到周身发冷，也让人想及春日桃花一样鲜艳的血渍，那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人的生命就像桃花那样很快凋谢、湮灭。那个时间以及此后好长一段日子就被无边的悲痛浸泡起来，并在此后的每一个春天变成遍地落花，变作落花一样让人不知如何疼惜的艳红，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春天的意蕴首先被崭新春日的神秘文字改写而变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论怎么说也应该像梅和迎春一样，先开花，然后凋落，最后长叶。可惜的是，还是水灵光鲜的，就头破血流粉身粹骨了，一切一切还能到哪里去找回？此后的春天，要么枯燥如尘，要么湿冷如雨。偶尔，也就那样冷到不能再冷，然后一夜落白，仿佛愁苦不堪的人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恍兮惚兮，仿佛杨柳一样窈窕的人突然回来了，乘雪而来，乘雨而来；在风里欢笑，在雨中哭诉，在雾中沉默，在阳光下行吟、歌唱，那些词、歌都是她自己编写的。她一直未变，而世界仿佛因此瞬间还原，并且满世界都飘荡着令人心醉的气息，都是关于青春、爱情、一生一世命运前景的。不过，她的身上穿戴的东西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属于那个世界：她披着一身缟素，她说那是她在祭奠莫名其妙就化为乌有的青春和爱情，还有一生一世的美好愿景！　　　　

这么说她对自己遭遇的意外了如指掌，她知道自己的爱情残缺、青春破损、才华断绝，她好像心怀歉意，没能如约守候她的所爱！真的，她还是那样善良且宽宏，隐忍而无私，她真的是一个值得一生珍爱的女人！　　　　

缺损的世界无法修复，空缺的心灵无法填补，但没关系，还能乘着春云夏雨秋霜冬雾这样不厌其烦地来一次又来一次，对忍痛割爱又孜孜不倦的活者，也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幸福。　　　　

你又来过了，真实的世界便有了神灵赐予的福祉，虚幻的世界便有了足可信赖的依据。　　　　

这个早春你又来过，他知道了。这样继续活下去，他觉得那是很值得的。　　　　


20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