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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大哥的知青岁月

2022-01-08叙事散文伴云来

散文◇大哥的知青岁月伴云来/原创  一记得那年大哥16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报名当了知青,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事情很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父母只能默默叹息。说实话,大哥报不报名都一样,当知青似乎注定就是他无法摆……
散文◇大哥的知青岁月

伴云来/原创  
  一
  记得那年大哥16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报名当了知青,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事情很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父母只能默默叹息。
  说实话,大哥报不报名都一样,当知青似乎注定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作为批斗对象的子女,他没有任何权力选择自己的未来。同年毕业的高、初中毕业生,几乎是无条件的一律上山下乡。
  那时,县级城市的知青一般都安置在本县境内插队落户,每人胸前一朵光荣的大红花,由专车欢送到指定的知青点。而大哥却只能靠两条腿,步行到那座吞没他十年青春、名叫板栗湾的生产队。能够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在知青中并不多。大哥能够例外,无疑是因为有一个戴着“特务”帽子的父亲和一个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母亲,以及一个戴着“四类分子”帽子的奶奶。具有如此特殊背景的人,必然属于另类,是那些一身红色之人避之不及的。即便能够同坐一辆车,也会被强烈的不满所排斥。
  板栗湾是县内比较偏僻的深丘,离城大概六、七十里路程,对于从小在双河镇上长大的大哥来说,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农村的艰辛,他早就有所体验。别人的冷眼和谩骂,已让他饱尝羞辱之痛,他宁愿走路,也不愿再听那些摧人自尊的嘲笑和骂声。
  长子出行,原本应该行囊丰盈。穷家富路,历来就是父亲秉承的主张。然家里有用的东西大都被抄了,没什么可让大哥带走,大哥唯一能够带走的是全家人永不可夺的亲情。那些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大都是同一个大院好心的邻居们为院子里第一个知青凑来相送的。
  母亲含着眼泪,用一个通宵为大哥缝补好仅有的几套换洗衣服上所有的补钉,然后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用旧木板临时拼成的木箱中。母亲的针线活是一绝,那绵密而美观的针眼上倾注了她无尽的慈爱,她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个贫穷而多难的母亲无力给予儿子更多母爱的亏欠。
  临行时,全家人都到沱江渡口去送大哥。母亲和三姐一直不停地抹着泪,她们知道,由于大哥身份特殊,插队落户几乎等同于劳改,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没有人能够说清。出狱不久的父亲告诫大哥说:“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要记住一个忍字,我们与别人不同,生不带红色,死也如草芥,没有谁会保护你,也没有谁会在乎你,你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咬咬牙,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大哥点点头,没有说话,他那稚气的眼中早已泪水盈盈,此一去,前途未卜,死生难料,他只能独自用一个少年的肩头扛起未来。我依依不舍地牵着他的衣角,仰脸看着这个平日里喜欢用箩筐拖着我到处去玩的哥哥,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大哥不走!大哥不走!”。大哥蹲下来在我脸上亲了亲,微笑着对我说了“听话”两个字,便起身上船。转身那一刻,他的眼泪分明像断线的风筝,飘落在寒冷的风里。
  那是一九六八年冬天的早晨,凛冽的北风,记下了母亲、三姐和我的哭声。
  二
  板栗湾离老家双河镇不远,大概也就三、四十里路。王家有很多远房亲戚散居在那里,与父亲同辈的人就有好几个,其中便包括生产队长和公社书记。按辈份论,大哥应该称呼生产队长为二爷,称呼公社书记为四爷。当父亲得知大哥被分配到板栗湾后,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以为那些亲戚们一定会看在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份上,多多少少会给大哥一些关照。
  然而令父亲和大哥没有想到的是,亲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根本就没有用处,那些远房亲戚们并不想让大哥攀亲带故,他们怕沾染到大哥身上的“毒气”,影响他们的政治前途或者命运。其实,下细想来,在人人自危的背景下,躲都不及,还敢给你关照么?谁又愿意冒险在大哥身上押上自己或者全家的未来呢?
  大哥走一路问一路,渴了就喝田里的水,饿了就吃母亲蒸的红苕粉窝头,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板栗湾。生产队长二爷的家座落在山顶上,见到二爷后,大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爷!”,然后又说道:“我是来报到的知青,听候你的安排”,说完便垂手站在二爷面前,等待二爷发话。二爷年近半百,头上缠着白布圈,背有些驼,又黑又瘦,极像一根长长的烟杆,他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会大哥,便爱理不理地叭哒起叶子烟来。其实,他早就知道来此插队落户的知青是王家的远房侄子,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偏偏摊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如何安置,他盘算了很长时间。
  良久,二爷似乎过足了烟瘾,叭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又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然后走到山边扯开嗓子长声呦呦地喊道:“开会喽!开会喽!全体社员马上到生产队开会!”二爷住的山是板栗湾最高的山,在山顶一喊,四面都可听见。二爷喊毕,也不看大哥,双手一背便向山下走去:“跟我来吧!”
  大哥的行李尚未放下,便参加了生产队全体社员会议。二爷叫大哥作完自我介绍后,便指着大哥说:“这是‘特务’的儿子,从现在起,社员同志们要监督他劳动改造,不准他乱说乱动,不准他离开生产队。否则,贫下中农就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社员们轰堂大笑起来,文盲居多的他们,难得幸灾乐祸一次。只是,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踏上自己那一只踩惯了泥土的脚。
  面对社员们的笑声,大哥很无语。他对这里的乡亲虽没有认识,但却明显感受到他们骨子里的势利思想已然将自己孤立。他不想辩驳什么,默默地按照二爷的吩咐领取了锄头、镰刀、扁担、箩筐等劳动工具,便由一个叫箩篼娃的壮小伙子带上,同二爷一道引大哥到住宿的地方。二爷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说道:“以后别再叫我二爷了,喊我队长吧!明天一早听我的招呼出工,出了早工后到队上预领一点粮食,记住,这不是白给,年终计算工分时再扣。”
  三
  生产队没有修建专门的知青住房,大哥只能住在二爷腾出的一间土墙柴房里。到了住处,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哥拿出自带的煤油灯点上,才看见自己将要度过不知多少年的家蛛网四结,漏雨漏风,除了一张木床、一张长凳和一个石头搭建的桌子之外,真可谓家徒四壁。
  二爷和箩篼娃放下农具后,各自回家吃晚饭去了。临走时,二爷淡淡地对大哥说:“我那边有水井,要用水自己去取。”望着二爷的背影,大哥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回答。走了一天,早已饿了,他原以为二爷会招呼他一同去吃饭,可二爷似乎根本就没那意思。大哥叹了一口气,便取出面盆去寻找水井,经过二爷的家门时,看见二爷一家人正围着煤油灯津津有味地吃着煮熟的红苕。二娘见大哥经过,站起身来想要招呼大哥,却被二爷一把拉回到座位上,没敢再说一句话。见此情景,大哥也只能摇摇头,他知道二爷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取回井水后,大哥便就着冰凉的井水下窝头,解决了晚餐问题。由于屋子简陋,收拾起来就快了很多。屋外堆放着许多干燥的稻草和玉米桔秆,用来铺床再好不过,大哥在床上厚厚地铺了一层,然后解开背包,再铺上薄棉絮和床单,用竹竿挂上蚊帐,睡觉的地方便大功告成。
  柴火熏黑的土墙呲牙漏缝,十分难看,大哥便找出一幅毛主席画像,准备张贴在石桌上方的墙面上。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方面可以向伟大领袖早请示,晚汇报;一方面可以从伟大领袖的微笑里获得接受贫下中家再教育的信心;另一方面还可让伟大领袖占领土墙,让土墙显得更为庄严和美观。然而,墙面年生已久,泥土剥落厉害,用窝头显然是粘不上去的。幸好大哥在当红卫兵时收集了一些图钉,总算派上了用场,让毛主席的画像端端正正地张贴在土墙的中央。那一刻,大哥竟然有些激动,他在心底大声喊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啊,请你用伟大的思想照耀我,完成接受贫下中家再教育的任务,争取早日回城,为人民立新功。
  每当大哥与我说起当时的内心独白,我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大哥说,那时人很单纯,即便家遭劫变,满脑子依旧是毛泽东思想,所以,那样的内心独白,完全是发自肺腑。
  冬天的板栗湾之夜十分阴冷,山上的风尤其显得刺骨,四周围的松涛呼呼作响,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大哥虽然身穿打着补钉的棉袄,依旧觉得全身发冷。见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出早工,大哥便吹熄煤油灯钻进被窝,可闭着眼睛许久也无法入睡,奶奶、父母、弟妹的影子一个一个出现在面前。板栗湾的第一夜,大哥便失眠了。他抚摸着衬衣上方方正正的补钉,感受着母亲倾注在针线上密密实实的慈爱,指尖上竟然升腾起一股暖意缓缓流向全身每个角落,继而成为两行清泪涌出眼角:妈妈、爸爸、奶奶、弟弟、妹妹,我好想你们!
  那是一个深沉得陌生的夜晚,它令大哥无法遏制的思念变得孤单而寂寞。
  四
  天不见亮,就听见二爷拉长的喊声:“出工喽!出工喽!箩篼娃上来带知青参加挖田坎,妇女娃儿翻红苕藤,莽娃子那组继续修水渠。”喊毕,便又走到大哥屋外大声喊道:“新生娃,快点起床,出早工了!”
  一夜失眠的大哥正迷迷糊糊想要入睡,被二爷的喊声一惊,就再也没了睡意,于是翻身起床,拿上面盆想要去打水洗漱,二爷见了,骂道:“这么早,洗个毬哦,回来再洗吧,你们城里人硬是他妈的讲究!”大哥楞了一下,见二爷眼睛鼓得溜圆,只得将面盆放下,拿上锄头,随刚上来的箩篼娃去挖田坎。
  箩篼娃是个不善言辞的憨实人,家里很穷,从未进过城,与大哥第二次接触后,便热乎了起来,他很想与大哥交流,却苦于嘴笨说不出来,只好用行动和眼神来传达他对大哥的好感。大哥懂得他的意思,也想主动与他说话,可碍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也就隐忍了。不过,跟随箩篼娃做事,大哥倒还没吃什么苦,箩篼娃为了亲近大哥,便帮大哥做了许多事情,虽然后来偷过大哥许多东西,但在众多社员里,他在干农活上却是帮大哥最多。况且在大哥经历的好几次危险中,都有他不可忘记的功劳,尽管大哥发现了他的偷窃行为,却并不想追究他,而是权当不知,以此略尽报恩之心。
  陌生的农活是花力气的事,没有太多的技巧可言,学来容易得多。但从未做过饭的大哥,面对一日三餐便犯难了。虽然临行前母亲教过他如何煮饭,如何炒菜,可真要付诸现实时,还真是不知从何作起。没有现成的灶,他只能搬来几块石头在屋檐下砌成简易的柴灶,然后放上自带的铁锅并掺上水,再把刚领到的红苕洗净放入锅中。柴草倒是很多,点燃放进灶孔却因风向不对和堆放太多,搞得只见烟不见火,熏得大哥眼泪直流,咳嗽不断。二爷等人见了,在远处笑成一团,还不时骂道:“龟儿子笨毬得很,煮饭都做不来,枉自还是有文化的人,臊皮!”在他们看来,有文化的人天生就应该会做任何事情。至于“特务”的儿子受苦遭罪,完全是应该的。所以,没有一人站出来教大哥,也没有一人走过来帮大哥,生活贫乏的他们,总能在别人的不幸中找到自己的快乐。但倔强的大哥却忍受着烟熏火燎,硬是在上午出工前把红苕煮熟,完成了一次简易的早餐。
  农村生活单调而枯燥,背太阳过山是每日里必做的事情。除了雨天可以扎雨班而不出工之外,很难有可以歇气的日子。
  还是少年的大哥,却被生产队作为成年男劳力使用,原本应该按一天一个工计10分,可二爷却说大哥未成年,只能算是娃儿,应该与妇女同酬。还说大哥是“特务”的儿子,本就没有资格记满工,每天只给大哥计五分已经是十分开恩了。可私下里,二爷却与会计勾结,依旧给大哥记满工,而多余出来的工分,便划在了自己和会计身上,到年终折算成粮食或者现金,理直气壮地揣进他们的腰包,吃进他们的口中。
  大哥很久以后才知道真相,但他孤立无援,没办法抗争,也没办法控诉,况且他也不愿得罪二爷,今后的路还长,到底后面还有多崎岖,他没法预计。苦难的经历和恶劣的环境使他少年老成,他不得不想到未来的生存问题。
  五
  只是忍让往往造就恶意得寸进尺,并且毫不掩饰他们欺负良善的劣根性。
  那年冬天,队上的一口大堰塘发生泄漏,若不及时补漏,对于缺水的板栗湾来说,势必会影响到明年的春耕生产。大冷天,找谁下水呢?队干部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大哥。也是,有“特务”家史背景的人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大哥被二爷派人叫到面前,二爷简单地给他讲述了堵漏的方法,便不由分说地递给大哥一瓶高粱酒,示意大哥先喝上几口热热身子再下水。十岁时便随父母进了城的大哥,美丽的沱江水教会了他游泳的本事,他可以在近三百米宽的水面一口气横渡来回,对于区区堰塘,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当然就更不知道别人的险恶用心,他只想着为生产队和社员同志们做点好事,到那个刺骨的深处去找回一点自尊,以此得到社员们的认可。
  几分钟过去了,仍不见大哥浮上来,二爷急了,实际上他也怕闹出人命,没法向公社交待,毕竟大哥并非是真正的坏人,也算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知青。弄不好,还会背上一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况且大哥还是他的远房侄子,弄死了,在王氏宗族面前也说不起话。二爷急忙招呼会水的箩篼娃等人准备下水捞人,却见大哥拼命地冒出头来,继而艰难地游到塘边,铁青着脸说出“好了”两个字,便又无力地沉入水中。箩篼娃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大哥的手臂硬生生将他拖上坎来,并迅速用棉被裹住他已经冻得乌紫的身体。二爷吐了一口大气,举手揶揄说:“没把你淹死,还算你龟儿子有点本事。”
  大哥冻得说不出话来,不想再理会还在嘿嘿笑着的一群人。他告诉我,那时全凭一股血性繃起,只想让社员们消除对自己的敌意,却没想到冬天的堰塘竟然刺骨得要命,没几下就要冻僵似的,幸而自己全靠活下去的坚定信念支撑,才拣回了一条命。
  命是拣回来了,却没逃脱重感冒。二爷招呼出工,发现大哥不在,便叫人去催,这才知道大哥发着高烧,病倒在床。二爷怕惹麻烦,便叫人通知已经被下放劳动的奶奶前来照顾大哥,可奶奶一双三寸金莲,如何走得了几十里的山路,情急之下,也只能求本家的一个晚辈坐马车赶到城里通知父母。父母十分着急,可在批斗期间,是不可能离开县城的,只得安排二哥与三姐同那个本家一起,带上治疗感冒的药物,连夜急急赶往板栗湾,照料大哥。
  这一来一去,耽误了不少时间,二哥与三姐赶到时,已是次日的中午,大哥几乎烧昏迷过去,幸而有箩篼娃悄悄地用湿毛巾敷在大哥的额头,才未使病情进一步恶化。箩篼娃见二哥与三姐赶来,便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走时,还悄悄带走了大哥那印有“毛主席万岁”字样的毛巾。除了箩篼娃不为人知的帮助,还得益于大哥自身良好的身体素质,加上二哥与三姐的细心照料,大哥便很快康复了。大哥说,那时条件差,病却好得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无绝人之路。大哥病愈后,得知箩篼娃曾帮助过自己,便当面向箩篼娃致谢,箩篼娃却一边傻傻地嘿嘿笑着,一边往人后躲去。
  病是好了,可生病期间的工分却没了,队上也并不谈起大哥寒冬补漏的事,权当没事一样。原来身为公社书记的四爷前几日来板栗湾过问春耕生产准备情况,二爷无意中说起大哥下水补漏差点丧命之事。四爷以为提升自己政治前途的机会来了,意欲树立知青接受再教育的典型,可细问之后,才知道故事的主人翁是大哥。四爷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太可惜了!怎么会是他呢?以后给我盯紧他,可不能出什么乱子。告诉社员同志们,以后少同他来往,出了事,我拿你是问。”
  六
  二爷自然是秉承四爷的意思,继续对大哥进行“特殊照顾”,扣工分只是其中一件区区小事,诸如到几十里外的御河沟煤矿为队上挑煤炭,或者到几十里外的公社送公粮,绝对不会少了大哥的份。
  提起第一次到御河沟挑煤一事,大哥至今心有余悸。他说,从煤矿回来要翻好几座大山,而最危险的一段路却是从沟底上山的那段路,路虽只有五十多米长,却很陡,用煤矸石垒成的路只有巴掌宽,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悬崖,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悬崖丧命。挑煤人称其为催命坡。后来有人想到一个办法,挑煤时随身携带一根结实的木棍,一可以在上、下坡时作为拐杖,防止脚底打滑;二可以在无法歇脚的地方,将其顶在扁担的重心位置,以达到歇脚的目的。煤矿虽有大路,但却与生产队方向相反,走大路绕道回去,要多走几十里路程,因而挑煤的人还是愿意冒险走陡坡回家。板栗湾挑煤的队伍大都是箩篼娃带队,其他人都是满满一挑煤,重达一百五十斤以上,而他却只给大哥装半箩,并交给大哥一根木棍,示范如何歇脚,如何支撑。望着陡峭的山坡,很少负重爬坡上坎行远路的大哥两脚发软,迟迟不敢上坡。可别人都已走在前面,落下他一人在后面发呆。要强的大哥不甘示弱,只得硬着头皮慢慢地往上走,走到半坡时便已大汗淋漓,两脚打颤,差一点摔下悬崖,若不是他及时用木棍撑住,恐怕早就死于非命。早已爬上山的箩篼娃见大哥不敢再走,便又放下煤挑折返回来,二话不说接过大哥的挑子就走。
  大哥不无感慨地说:“箩篼娃这人,虽然三天放不出一个屁来,可在社员当中,却对我最好,总是让我觉得欠了他许多”。而对于二爷的“特殊照顾”,大哥只当是锻炼,因为他向毛主席保证过,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实,他知道只有通过拼命干活,才能暂时忘却内心的一片孤独,才能用自强不息巩固自尊。
  一次送公粮时,大哥得知公社要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各个生产队负责推荐。曾经是学校宣传队队长的大哥,同样继承了母亲能歌善舞的特性,他天真的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可当公社宣传队已经四处活动开来,队上却没有一点想要推荐他的意思。大哥终于发怒了,他找到二爷理论,二爷说:“你吵什么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有谁听过‘特务’的儿子可以进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算我把你推荐上去,还不是一样退回,何必去丢人现眼呢?”
  似乎二爷说得并不错,大哥只好悲愤地回到茅草屋中。夜深人静之时,他望着昏暗的煤油灯,抚摸着母亲缝补的衣服,独自流下泪来:“妈妈,儿该怎么办才好?”是的,他不知道长满利刺的歧视,何时才不会高悬在未来的路上。
  曾经读过大哥的日记,断断续续记录了大量的知青生活,印象最深刻的一篇,竟让我泪流满面,我将他抄写下来,放在我的笔记本里,一直珍藏着。
  “夜,笼罩着山野。半弯的月亮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昏沉沉地游移在夜空。风带着哭声,掀起漫山呜咽的松涛。
  漏壁遮不住苍凉,我知道凄秋开始肆虐了。晒坝里那孤独的灵魂,还在寻觅着她的爱情。而我,面对昏暗的煤油灯,默默地看着灯芯将尽。
  病了几天,无人来看我。腹中饥饿,身上寒冷,一切的辛酸唯有自知。慢慢挨到灶前,准备做一点稀饭,几天不进油盐,已是虚弱不堪。灶房很暗,我举着煤油灯依然一片恍惚。铁锅的半边已穿了几个大洞,只能斜放着。想买,奈何却身无分文,即便如此,也不好向父母开口,他们也很艰辛啊!
  今年收成很差,在土多田少的生产队就更惨了。队上交了公粮后,能分到人头的已经很少。农民至少还有储存的红苕和玉米用来添加,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候。而知青,却可以吃什么呢?上次回家,妈妈给的钱,全部用来买了米,吃了几十天,如今米缸里,或许仅够煮一顿稀饭了。
  挣扎着残余的力气,终于做好了稀饭,让空空的腹中有了温暖。其实好简单,清汤寡水的稀饭,可以照亮天上半弯的月亮,算不算是一种浅薄的安慰呢?十几天前在公社偷来准备练字用的报纸堆上,读到了大量刊登着人民公社是如何关心知青、农民是如何关爱知青的大块文章,我好羡慕那些受到关心的知青们。可我,显然因为父母的问题而不够资格。同样是知青,有谁知我此时的感慨呢?
  前途在哪里?光明在哪里?有谁知道请告诉我?至少我自己不知道,门外的游魂不知道。可怜我比那个无助的王姑娘还无助,至少。她可以在等待情郎的漫长日子里,主宰自己投胎转世的时间,而我呢,几乎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肉,我的命运完全是掌握在那些所谓的当权派的手中,他们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其实,真的好想死。然而,我舍不下父母,舍不下我的弟弟妹妹。王姑娘死了,可她的灵魂不死,她害怕忘记生前的事情,忘记爱人的容貌,所以她不肯转世。我如果死了,我一定会与她一样,在这荒山野岭里走来走去,下不了轮回的决心。我好恨,苍天,你不公平!”
  七
  大哥日记里提到的王姑娘,实际上是一个传说的孤魂野鬼。那是在两年后,大哥终于住进了队上修建的知青点,这还得益于公社分配下来、又陆续通过关系调走的三位重庆知青,若没有他们的到来,队上是不会修知青点的。只是在修建时,意外地挖出一块墓碑,上书“烈女王氏珍玉之墓”,两侧尚有一幅对联“可怜珍玉终易碎,尤叹痴情始成悲。”,后来又发现墓碑后面的古墓,村民们不敢再动,便在古墓前面另辟地基,重新修建知青点。知青们搬进不久,却纷纷反应此处闹鬼,随即通过各种关系迅速调走。
  是真闹鬼,还是知青们借题发挥,没有人去考证。但闹鬼事件传得很神,很快一个王姑娘为情郎舍生跳崖而阴魂不散、每到月夜之时便会出来游荡的传说流传开来,听过故事的人没有不相信的,一经说起,在唏嘘感叹之余,总会露出恐惧的神色。
  唯独大哥不怕,他认为自己与坟墓里的王姑娘没有利害冲突,想必她也不会伤害自己。何况大哥根本就看不到可以像那些有关系的知青一样调回城、或者参军、或者读工农兵大学的希望,有那女鬼相伴,还可排遣孤独。于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大哥便会提上酒瓶,抓上一把泥巴花生,坐到古墓前,一边喝酒,一边与墓中人交谈。这一坐,便是若许年。
  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逼得只能与鬼夜夜倾诉,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信赖的呢?而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正是劫难扭曲的孤独对人莫大的伤害么?一个传说可以把鬼变成人,一个时代却可以把人变成鬼。其实,大哥在后来的知青岁月里与社员们的关系相处已很融洽。他曾经主动帮五保户和军烈属挑水、扫地、煮饭,也曾教社员们读书写字,代他们写信,为他们跑路办事,社员们也很感激他,也很想亲近他,可四爷和二爷那样的领导干部屡次警告社员们不准随便接近大哥,便人为地制造了大哥与鬼为伴的孤独生活。
  后来有幸陪大哥故地重游,却看到曾经的坟墓处,已是一片用乱石彻成的公路堡坎,细细看去,还可在那些乱石堡坎中发现雕刻有花纹的墓石。大哥呆呆地看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流下两行清泪。
  大哥告诉我,王姑娘曾经托梦哭诉她的阴魂不散,是在等待一个人,她并不想伤害谁。因此大哥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她孤独的坟前独自饮酒,倾诉寂寞。长时间的相处,竟成了一种习惯,似乎冥冥之中存在一种说不清楚的默契。我相信在大哥的心里,王姑娘绝不是一个孤魂野鬼,而是他一直视为朋友的一种精神陪伴。这样无言的相依为命,伴随大哥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眼见王姑娘的坟墓惨遭分离,大哥能不流下伤心的泪来么?
  八
  其实,大哥并非是一个懦弱的人,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下,反抗又有什么用呢,相反还会给父母带来无妄之灾。当他权衡了反抗带来的后果之后,便不得不修炼父亲告诫的隐忍。他是长子,他还得为遭受迫害的父母分忧,还得为弟妹树立良好的榜样。因此,他必须有自尊地活着,等待光明的到来。
  听当地的社员说,大哥表面老实,其实却没人敢惹,只要看到他的眼睛,想惹事的人便会害怕地走开。于是有人说,一定是大哥与鬼相交久了,眼睛里也有了鬼气,那鬼气是会杀人的。
  二爷起初也不相信,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噤若寒蝉。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二娘突然生病,需要马上送往公社医院。二爷在山头上呼喊大哥多时,未见大哥回应,便骂骂咧咧地走到知青点上,见大哥坐在王姑娘的坟前喝酒,一下子火冒三丈:“新生娃,你耳朵聋啦?老子喊了你半天,你咋个屁都不放一个!”大哥却一句话不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在原地不停地转圈,仿佛二爷根本就不存在。二爷恼了,走近大哥再次大声吼道:“新生娃,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老子从来就不怕鬼,只有鬼怕我的!赶快跟我走,我有急事找你。”说着,便用手去扳大哥的肩膀。这一扳不打紧,却让二爷魂飞魄散,大哥转过脸来看着二爷,眼睛里竟然发出绿幽幽的光,二爷浑身一颤,汗毛立时竖了起来,大叫一声,拔腿便跑。
  想起这段故事,总会想着二爷那被吓得变形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曾经问大哥,你故意装的吧?怎么眼睛会有绿光呢?大哥笑笑说,我用绿色的透明糖纸粘在眼帘上,然后用手电筒从下向上一照,嘿嘿,那效果就出来了。大哥说,他待二爷吓跑后,便像没事一样径直走到二爷的家,与箩篼娃一同抬上二娘就走,让二爷惊得目瞪口呆。
  从此,二爷在大哥面前,再也不敢大声说话,曾经对大哥的限制政策也就渐渐放宽,外出也不用再请假了。至于工分,也就涨成了十分。有了这样的机会,大哥便在双河镇上拜了一位武林高手为师,后来竟然双腿插刀,与他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劳动的物理老师张运铎一起远赴陕西做起了香料生意。
  然好景不长,大哥私贩香料的事被人发现,告到了公社。那时,私贩香料属于投机倒把行为,有破坏计划经济秩序的嫌疑,是要受到处罚的。四爷大惊,立即组织人马到火车站去堵,结果将刚下火车的大哥和他的老师堵个正着,东西被收缴,人也关进了公社派出所。大哥被二爷领回了生产队,但他的老师却被送进县监狱。
  出了这件事后,公社便又勒令队上加强对大哥的管制。二爷还真的因此受到牵连,被撤掉了队长职务。日子又变得孤立起来,知青走了一批又一批,大哥却成了知青点上的留守人员,眼见参军、招工、入学都没希望,大哥认定自己只能一辈子扎根农村,便不断地在土墙上重复地写着毛泽东诗词,他想请毛主席他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没想到这一写,倒练成了书法好手。
  那时,喜欢他的农村姑娘倒是不少,然仅是“特务”儿子这一顶帽子,就吓退了许多少女的心。七十年代后期,邻村一个姓张的姑娘大着胆子,主动走进了大哥的茅草屋,为大哥做饭挑水,收拾房间。这姑娘人样不错,其父母也不嫌弃大哥,只是想让大哥尽快入赘,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想让女儿留在身边。
  不凑巧的是,此时父亲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昭雪,落实政策时,大哥便被父亲所在单位内调回城,然后参加工作集训,一去就是三个月。那位姑娘等不到大哥的来信,认为与大哥再也没有可能,便含泪另嫁了。大哥知道后十分后悔,认为是自己对不起姑娘,因为在集训期间他没有及时给姑娘写信,才造成姑娘误会而另嫁他人。
  读过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总被那些血淋淋的现实和荒诞不经的传说所震撼。大哥孤独的知青岁月不过十年,却也是一种被压制的精神层面的真实写照。回望那些艰难的岁月,我们真的不希望再有人为制造的灾难出现。
  不久前,我仔细观察过大哥的眼睛,可我再也找不到社员们所说的鬼气。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泓流淌在幸福之上的清泉。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6-3 18:06 编辑 ] 大哥, 散文, 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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