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日志（1）

方圆日志

　　所记的，第一人，就是我所乘汽车的司机兼老板。
　　我当时坐在第二排，从车内前面的镜子里，正好看到他的面相。典型方脸，一脸胡子茬儿。他像是和前排右边的一位乘客在说话，不时的略那边偏下头，眼睛还是盯着前面。看他一脸严肃，说话却极趣儿。
他好像是在说前一阵车上的一对乘客。说那两人一看就是搞对象的，上了车，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还嗷嗷叫。慢慢明白了些，那女孩夜没归宿，男孩就很生气，要去找那“仇家”了。说要去了拿刀把“他”捅几个窟窿再说。女孩就只是哭，让他不要去……
方脸哥一边开车，一边讲故事。车上拉了三十多口人，我在靠前的位置，听的清楚。
方脸哥声音响亮，说，我看那女的，也不是很漂亮啊，还挺有本事，弄得两个男人要死要活的……甭管怎么着了，他们坐我车的，我不能看着出人命不管……就对那男的说，你混蛋！――这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就是搞对象的这个时候。你不好好珍惜，还去找人玩命，不是混蛋是什么？嗯？这是第一混。这女孩出去一夜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事？没事你就去捅人家一刀，又冤枉了她，不是又一混蛋？嗯？对不对？反过来说，就算他们有事了，你还喜欢不喜欢自己女朋友？喜欢就接着处，不喜欢各走各路，敬而远之，不是你的，你还为了她捅别人刀子，是不是又一混蛋？你这叫做混蛋加三级啊。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这时，路上有人拦车，又有人上来。一时车里挤乱一阵。那段故事，也没了结尾，不知道那两个“捅窟窿男女”究竟怎样了。
车开的平稳，方脸哥又接着讲课，语气越发的铿锵，语言也流光溢彩。他说，做男人，首先必须要自信。说话有些地方口音，“自”从下往上走音，说“信”时，就下来很沉着弯个弯。听他只说这两字就很“男人”够“自信”。
方脸哥接着传教，他还是不时头略右一偏，又随即目视前方，一脸严肃：我他妈的刚结了婚的时候，俺媳妇去车队上去。怀着孩子七八月了。那哥们们拉了床上给撩裙子，说，嫂子嫂子，我听听，小孩子在肚里什么声儿？大夏天，穿他妈的孕妇裙儿。往上一撩，小花裤衩儿都露出来了……听到这里，我也想笑，听别人也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有几个小姑娘挤到一起，故作没听见的样子。不过，按方脸哥音量，车箱前五六排没有理由听不清。
方脸哥总结：我能怎么着？这叫做人气。哥们凑了你来，是看得起你，你还能着急？再一个，自己媳妇什么样，自己还不知道？相信自己媳妇没事！除了你，她是谁也看不上！这叫做什么？咱有魅力！男人没这点自信还行？
前几排，听到的，再忍不住嘻嘻哈哈。有人提议，这当口，我们应当鼓掌！还带头拍了巴掌。提议那人其实就是鄙人我了。
目的地到了。走在村里的街道上，顿生旧识的感觉。算来也刚刚离开四个多月。又回来了。上次来时，伏天，一年中最热时候。现今是三九年。一热一冷，炎热各别。
我问村干部，他家人口有没有变化？
回答，现在还没有，不过，明年你再来，很可能就有了。现在也随时就可能有。
上次，也就四个多月前，天还极热的时候。这个老病人就坐着轮椅，在一个破烂院子里的枣树下。后来做着访问工作的时候，是在屋里的床上。他一会坐着累了，就要躺下，躺一会不舒服，又要坐起来。当然，需要自己的老伴旁边扶持，才能完成。一会说，觉得嘴里苦，发脾气，让老伴去村里小卖点买些冰糖来吃。那老婆儿就急忙应声去买，回来，让他嘴里噙好，自己就还是倚着门框站好，边嘟嘟囔囔的说着抹眼泪。说起病情，大约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身体内不造血了，全靠半月一次的输血顶着。一次二千多块。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了。闺女也拿钱过来，儿子上班第一天就要支工资。人家老板说，你还没干活就要支工资？儿子就给人家跪下来讲……
按我份内来说，不是去听人诉苦，也不是做救济的。访问工作还是要支持做完。那时，也就是四个月前，做完访问工作后，我就拿了手机，给两位老人拍了两张相片。当时，心里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就拍了。后来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有人看后，也听我说了他们的事情，都觉得难受，他们告诉我，你存这个干什么？删了，白给自己找别扭。我也是，每次翻看手机相册的时候，就一张这样的相片处于一片花红柳绿之中，一下子就让自己身心凉透，觉得人生灰冷：那老头身材极高大，就是佝偻着身子坐在炕上，也看上去好大一幅骨架外面蒙着一张枯黄的干皮。没了一根头发，只剩一两颗牙。两腮往里瘪，两只眼睛圆鼓鼓的睁着。有人写说病态的人，往往眼睛是无力无神的。但这个是例外，他两只圆眼就格外的闪光，两支臂骨撑在身体两侧，身体弯坐在那里，抬眼看着我手机这边。我就把他拍下来。他那眼睛就在我手机里一直瞪着，似有倔强、不甘，或者莫名怨恨。人到了如此境地，不知他心会如何想，世界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他会如何的理解人生人死。
他老婆听说要照相，还抹了眼泪儿，又往后抿了白头发，努力笑笑，和自己老公坐到一起去。后来，我和村干部也说起这事儿：这老头都如此模样了，还这般强横。那老婆儿怕他的要命……
回答是：倒驴不倒架。老头再不行还是男人，当家主事的。没这老头儿了，老婆子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
也真是，我就见好几次，老头从床上坐起来，鼓着圆眼着急。老婆就嘴了一连声的应承了在屋子里跑进跑出。
……
四个月后，我们又进了那个坯房小院。那老婆儿还认得出我，又哭笑着说着家里困难，让我反应上去，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老头在屋子里坐轮椅，守着炉子，他头上还梱了一个头巾，看来滑稽好玩。他也还记得我，张着没牙的嘴，笑着伸手要来握，给我说，我这半个月输一次血，一千八百四……
他的手好大，也许在炉子旁边烤的，也很暖热。我的手到是冰凉，像死人吧。
这些感受，也包括那张相片，都将被我无意而又无法不的保存在记忆里。不删掉的意义也许只是让我记得起“生命”的这个题目。――人在许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活着。
这次访问任务不大，一天下来就没什么事儿了。晚上，大家去我住的那家小旅店北面，一个饭店里吃饭。三四个人，围个火锅。几个凉菜，一瓶白酒。
老吴还不能喝酒，就喝两瓶热的“露露”。他说，我其实是没事儿了。这娘儿们家小心眼儿，不让喝。你说，问大夫能不能喝酒，他们哪里说能？不能！她就认真了，一点不让喝。也是，这次，是把她吓坏了。我这次回去省医院开证明，说好了，大夫们都不相信？觉得，这还能好？一肚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这人还能好？对了，你上次来的时候，我还不能吃饭对不对？
我上次，也就是四个月年访问工作时，就住在这家小旅店里。那时，天正热。老吴光了上身，肚子上好大一条缝合的疤痕。看他个子不高，瘦瘦，人没精神，也不太爱说话。什么事儿女主人忙前忙后，把个小马扎放到西墙的阴凉里，老吴就拖着拖鞋踢拉踢拉的过去，老婆扶他慢慢坐下。有时候，老吴手里还扶一根竹竿，上面挂一个瓶子，有导管从他鼻子里进去。我知道这叫做“鼻饲”，是病危时用到的，看起来骇人。那时候才来这个地方，没人熟悉，白天只是忙着工作，晚上处理数据，再说，这种情况，人家不说，又怎好去问。
后面，吃了晚饭，大家下象棋，慢慢熟识了。吴老板原来也做过老师的。他说，我是个各方面都要好的人。学生学习要第一，卫生要第一，运动会第一，文艺表演也得是第一。当着老师，我就琢磨一个事儿。你说，咱头脑头脑比他们不笨，对不对？为什么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到咱这里，就是个穷老师？我就试着在假期里做下。一看，这干买卖，比教数学题容易的多了……
其他人的消息综合起来，也就有了眉目。吴老师做老板也是争个第一。有了钱，盖了一片房做旅馆。又买了车。刚买新车两天，开着去公路上就撞了。车和人都撞个烂七八糟。好在抢救的及时，去了五六家医院，前后做过三四次手术，大几十万家底赔进去，也就差不多买回一条命。这一阵，身体好起来，又能走动，他说又去了山东――家里坐着哪里行？欠了亲戚朋友的外债，外边还扔了买卖。从老师到老板到车祸，起死回生，又重新奔波。眼前这个量不高，身材单薄的中年人，看起来却让人觉得很是强大。
笔者本人本职也是做老师的，我们也说起当老师的一些事儿来。当年吴老师说，我个头儿矮，要站在讲台上，把那捣乱大个儿叫过来。上去一个脖儿拐。他给我蹦，“老师怎么还能打人？”。我上去又一个，左一个右一个。怎么老师就不能打人？谁说老师就不能打人？这是教你“学好”！我就是不当这老师，今天也得打你这混帐东西……
补记：
饭店里，我问镇上服务员，你们洗手间在哪里？他给我指着后橱方向。炉灶案板一堆肉菜配料，他说，你洗手话，旁边那水盆就行。――洗手和解手根本就两码事。不怪他。
村里老太太很认真的说，你是不是姓方？
我迷惑。我从来没姓过方啊。
她说，上一回不是你往我们家来过？你们上边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有“方圆”来过。不就是你？我才知道你叫做“方圆”。
我给她解释下，我不姓方，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是“访员”。（如需要注解一下的话：笔者本是一名在职老师，假期给一家科研机构做一名社会调查访员。）
老太太说，城里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情人”。我不知道什么是情人？后来，我说，你们的情人是不是就是“老伴”的意思？那我有一个。
我暗自笑下，也有些奇怪。科研机构的核查电话也幽默，怎么对一位农家老奶奶这般的“无厘头”？猜测一下，也可以电话里问的是“有没有‘亲人’”，语言不通，误会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