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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

2022-01-08抒情散文敬一兵
物语■敬一兵她不爱说话。爱说话的是她地摊上的日杂货品,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不是我的印象,而是她天天守在地摊边,像雕像一样,说不清是她在卖东西,还是东西在推销她的事实。在我的瞳孔里,她就像一条冬眠的蛇,一丝不动,很容易被别人忽略,或者被……
         物语

           ■敬一兵   她不爱说话。爱说话的是她地摊上的日杂货品,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不是我的印象,而是她天天守在地摊边,像雕像一样,说不清是她在卖东西,还是东西在推销她的事实。

  在我的瞳孔里,她就像一条冬眠的蛇,一丝不动,很容易被别人忽略,或者被花花绿绿的鞋垫,大大小小的刷子,粗细不等的绳索,还有五花八门的刀具和梳子纽扣取而代之。这些日杂货品,无论是在严寒或者酷暑,白天或者夜晚的街灯下,总是不愿意停下招摇的姿势,像钻进肉体钻进情绪里的沙尘,梗在中间,唠唠叨叨,让我终日惶然不安。

  从情形上看,她没有和我一样的惶然不安的感觉。即便很少有路人驻足摊前,只有车轮卷起的尘土,以及风吹来的树叶,落在地摊上,她都没有一点惶然不安的感觉。尽管落叶,特别是尘土的覆盖,让清淡和萧条的影子,迷雾一样模糊了包裹在塑料薄膜里的货物的面目,也覆盖了她倾注在这些货物里的情感和期盼,但她依旧相信,这些货物,不会在尘土覆盖带来的致命威胁的面前,停止它们的语言,也不会让她感到,即使尘土的覆盖,让视线彻底看不见塑料薄膜里的货物,只剩下一个她时常在嘴里念叨的名字时,这些货物,会与她的命脉相连的线条,中断。地摊,是她送走她精心组织来的这些货物的最后一道门槛,临别前的逗留,临别前命定的痛苦,让货物一直醒着,一直在与她言语,让她动荡的情感,了犹未了。

  这样说来,雕像或者冬眠的蛇,只是她聆听货物说话的一种姿势,是她努力走近货物的一种表示。我每天都要从她的地摊边走过,可以说我与货物之间的距离,也很近,但我却感觉与货物隔得很远,远到遥不可及的生死两个世界,永远没有再次相逢的机会。自然,我就不可能知道,这些货物,来到我的眼前,是怀有了怎样的情感,以及它们会不会感到寂寞抑或失魂落魄?如果会,它们又是用怎样的物语表达出来的呢?我估计她一定能够听懂货物的物语,否则,她为什么会一遍遍用她的眼光,不厌其烦地抚摸货物呢?

  面对她的举动,我是一个局外人,只能够被动地感悟猜测。比如她始终在地摊边保持默不着声的姿势,这一方面泄露出了她一直在期盼自己种在货物身上的情愫,能够开花结果,另外一方面,也就说明了她极有可能是用眼光,摸到了货物一生中难得出现的缺失的地方,从而让她的眼光,在货物物语的某个段落中,陷入虚空。无论我怎么看,这样的虚空,都有一种停顿,构思,修正或者再次斟酌的意味。我始终生活在物质的包围中,浮浅和急躁,总是会像一把刀那样,切割我的意识,削减我感官和灵魂的听力,让我无法听见她地摊上的货物说出来的物语。我突然为自己的醒悟,还有触摸到了这样一条感悟的线索,欣喜若狂。

  如果一定要我选择一种语言来喜欢的话,我宁愿选择物语。物语是所有文字和语言的发源地,也是文字和语言的尽头。我在物语里面,可以感受到坦然和凛然,可以感受到所有的恩怨,都像是刚刚完事的性爱,瘦成了一根线,最后彻底消歇,无影无踪。初看,一件货物,就是一种意义明晰又枝蔓纵横的物语。细看,这些物语还在呼吸,很像婴儿熟睡后的那种呼吸,只要稍稍惊动一下,它们就会醒来,到处爬行,还会呱呱呱呱地叫出声来。货物应该就是用这样的物语,写成了它们的文章。在许多路人的印象里,卖东西的人,无聊的时候,大多喜欢用看书看报纸来消磨时间,可天天守在这个地摊边的她,却不看书不看报,只看她的货物,那么专注,那么深情,那么彻底,以至于别人都以为她的脑袋,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也沿用别人的想法来看她,来追寻她的行为踪迹,结果无疑只会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她的感官世界,显然不在别人的看法里,也不在汉字垒建的国度里,而是在记录了这个世界缩影的货物的物语里面。她抛开了她已经娴熟掌握了的汉语言文字,选择了具有质朴性质的物语,主要的原因,也许就是鞋垫,刷子,绳索,刀具,梳子和纽扣,它们的物语,比文字和语言更坦然,更秉性,更真实,更朴素,更质感,没有一丝文字符号表现出来的容易藏匿的迷雾性质。

  她摆在路边的地摊,是她聆听物语和观看物语表演的舞台。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她一遍遍用她的眼光,不厌其烦地抚摸货物,是她在完成自己生命故事的一种内心呼唤。她的生命故事注定了是不同凡响的,注定了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前所未有的。她每一次的眼光,从外表看上去,好像是落在了货物的身上,其实是她一次次在心里拿起了笔,酝酿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生命故事。写一部充满了矛盾,具有跌宕起伏情节的故事,给世俗的人生,增添一个典型人物,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也对她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她知道,她的地摊就是她生命的船舶,地摊上的货物就是与她同生共死的患难知音,街道是她航行的一条痕迹,她每天按时把地摊摆到街边,就是为了让自己感受一次来自上帝的,以货物物语的形式传递出来的隐秘召唤的过程。我感觉自己渐渐融进了她与货物进行物语交流的情形里了,因为总是在这个时候,我都会被她地摊上的货物,用不停歇的物语携带姿势,轻而易举就驮进了温暖多于凄美,空茫多于阴郁,殷实多于飘渺的那片没有欲望的天空下,被物质发出来的比一枚凋落的红叶还要忧伤的声音,切割得心里发痛。

  没有办法,与她同样孤独的我,忍不住要从头到尾阅读货物,即便那货物,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纽扣,我也不由自主就把它当成一个人来思念。一枚纽扣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用物语写成的缠绵伤感的故事,这就是缘分,总是会让我心痛得流泪的缘分。缘分有深有浅,但只要能与我邂逅,然后努努力稳稳把持住,浅的缘分就会变成深的缘分,都会牢牢地聚集起一些气象。与人、与物、乃至与一个物语结缘,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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