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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说出你的忧伤

2022-01-08叙事散文薛暮冬
已是黄昏。我站在桥上。故乡的桥。一座始建于清代的古桥。桥的左岸,是桃花坞。我的故乡。生长着我的父老乡亲。桥的右岸,是桃花山。它的故乡。栖息着我的远房亲戚。比如,兔子,香獐,狼,还有蛇等等。桥似乎生出了两只手,无形的,一手抓住村庄,一手抓住群……

  已是黄昏。我站在桥上。故乡的桥。一座始建于清代的古桥。桥的左岸,是桃花坞。我的故乡。生长着我的父老乡亲。桥的右岸,是桃花山。它的故乡。栖息着我的远房亲戚。比如,兔子,香獐,狼,还有蛇等等。桥似乎生出了两只手,无形的,一手抓住村庄,一手抓住群山。却有抓不住的,这就是桥下汩汩流淌的水。现在,我仍然站在桥上。我啃了一半的梨子突然掉到了桥下。我仰面叹息。一道亮光闪过天空如裂开的缝隙,那么多依旧栩栩如生的往事开始倾泻下来。

  然后,我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小芳。一定是小芳在河边用捶棒梆梆梆地槌洗着衣服。那是三十年前的声音,却在这个黄昏如此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我一眼就看到了小芳,她裸露的如剥开的大葱般的左臂和右腿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像那些黏在她生命里的盐。我看见她在我的记忆里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去。梆梆梆地槌洗衣服的声音把黄昏的四角扯得一动一动的。现在,小芳在哪里呢?我反复自问。我感觉自己的心被针,也许是刺,深深地刺痛。

  我把两只眼睛都闭上。再度睁开的时候,夕阳依旧在天,河水却发生了鲜为人知的变化。我看见有些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沉下去,俄而浮上来,接着又沉下去。河水缩成一团。在那里,越来越多的倒影分成两半,一半在水中望着我,另一半带着恻隐之心静静地一动不动。宁静的黄昏啊,我无法放下手中的记忆,我还在如昆虫般站在桥上,远山里传来鹧鸪的叫声。我站在桥上点着一支烟,看漫天彩云飘过头顶。看许多年前的小芳,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我看到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小芳。

  我想起那个浑水摸鱼的日子。大坝忽然决堤。人群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浑水中,每个人手里都抓住大捞一把的念头。可是,我们又能捞到一些什么呢?小芳捞到了几只破烂不堪的碗和碟,别的什么也没有捞到。我终于捞到了一条黄鳝,却怎么抓也抓不住。我只能继续把它放生在浑水里。于是,天黑以后,当人群散尽,我们又在桥上捞起了萤火虫。那亮晶晶的萤火虫呀,总是与我们失之交臂。我懊恼不已。只顾弯着腰在桥上拼命地捞。终于捞到了一只。又捞到了一只。我越捞越起劲。小芳的塑料袋里已经装了有五六只。

  却被一声大喝吓得魂不附体。肯定是我那军阀爷爷。捞,还在捞,天都给你捞黑了。你到底想捞些什么?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我想捞些萤火虫回家照亮。我怯生生地说。社会主义的萤火虫你也敢捞?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好啦?可屋里一点光亮也没有。我一边说着,一边不再理睬爷爷。我继续弯下腰去,在水岸边义无反顾地捞。还捞?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赶紧给我滚回家,你奶奶的芋头干稀饭早就凉啦。说完,爷爷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回去吧,冬哥,听爷爷的话。小芳把装着萤火虫的袋子塞进我手心。

  我喝完了两大碗稀饭,又吃了五六根咸萝卜。肚子里仍觉得空空如也。小芳来喊我。单纯如水。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重要活动。我义无反顾地跟着她私奔啦。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古桥。我们在梦中走得很慢。桃花山上阒无一人。我俩一动不动地躲在梨树林里。等到月亮一点一点钻入云层,我们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长出了一口气。那天晚上,我们收获颇丰。我们脱下小褂子,每个人都装了七八个快要成熟的梨子。连续三天,我们不再忍受饥饿的煎熬。

  又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夜晚。小芳家丢了一只老鹅。小芳吓得不敢回家。小芳拉着我的手,说,冬哥,陪我,好吗?我们躲在芦苇丛中。那么多的萤火虫在我们的身边飞来舞去。有了光亮,我们不再害怕。却沉默。长时间地沉默。我在沉默。小芳也在沉默。在沉默中,小芳依偎在我的怀里。我摸了摸她。却摸到了她脸上,脖子上湿乎乎的露水。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呼吸若有若无。我对小芳说,我给你捞萤火虫吧。小芳说,好吧,不过,要捞你也只能捞萤火虫,不能捞月亮。月亮只有一个,你把它捞走了,别人暗无天日的咋办?说完,她拿出一个梨子,我啃一口,她啃一口。那时,没有孤独。我们抱着膝盖坐在彼此对面,仅仅成为画面中的一个静物。

  桥上的阴影,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越来越大。我忍不住自己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我像三十年前一样把右腿架在歪歪斜斜的石制栏杆上,看着下面的流水一秒一秒地流过。我看得出来,那是时间的形状,囊括了所有形单影只的日子。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小芳家失踪的那只老鹅,一只永远离家出走的老鹅。它锲而不舍地穿过了茫茫的青山和白水,永远不再回来。我坚信,它把我们都遗弃了,远远地,把我,和我们都抛在了身后,放任我们和往事一起坐以待毙。

  三十年,那应该是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时光!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三十年,一切光芒都黯淡了,正在暗淡,或者,早已暗淡。因为消失,我们感到疲倦,因为野花开在河的两岸,曾经的伤害难以察觉。三十年,那些遗失在水中的话语已经锈迹斑斑,而且滋生了许多湿漉漉紫阴阴的苔藓。三十年,三十年前我和小芳在一起,在河边,我捉着她的手数我们捞到的萤火虫,三十年后小芳在哪里?

  暮色亮起来又暗下去,瞬间的光线映在一个妇人的脸上,发出从前年代里的声音。她喊了我一声,冬哥,你回来啦。我忽然认出她来,是小芳,是刚才我还在思念的小芳。她挎着一花篮猪菜,深不可测地站在我身边。岁月早已摧毁了她的容颜。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她的两鬓早已飞霜。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她说,老啦,老得连你都不敢认了,是吗?我说,哪里哪里我们都老啦。到我家去喝口水,好吗?我丝毫都没有犹豫,连声说,好呀,好呀。

  这是位于村子边缘的一座两层小楼。坐在堂屋,可以听见河湾水流汩汩的声音。家里拾掇得有条不紊。小芳给我煮了一大碗糖水荷包蛋。她的丈夫到东莞打工去了。她的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南京读大学,二女儿在读高三,小女儿在读初二。她说,累呀,但是没有办法,皮累塌掉也要供孩子读书呀。我说,干嘛要生这么多孩子哩?她说,就是想要一个儿子,可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呀。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芳有时站着说。有时坐着说。我默默地聆听她的诉说。这个女人其实我认识了很多年。尽管,她再也不能完整地回到我身边。

  但是,在小芳不断扬起又低下的脸上,我还是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小芳独有的梦幻般的气息。有着柔软的温暖和弱不禁风的深情。尽管小芳容颜已老,但是,这种气息并没有消失。我有些想入非非。我越过小芳的苍老憔悴的容颜看到了年幼的她。我看到小芳苗条的身影青春的面容美丽的微笑游走在我的记忆里。莺飞草长的少年时光一点点逝去,门外暮色苍茫。这是一个曾经青春的女人,可是……发什么呆呢?我给你拿来几个梨子,洗过了,很甜。她将两个黄澄澄的梨子放在我手中,坐在我旁边的板凳上。

  小芳的小女儿放学回来了。她喊了我一声,便去做作业啦。我感到这女孩很面熟。她跟三十年前的小芳长得一模一样。她简直就是小芳血的再版。我望向门外。远山冒出的月亮照在空处。而空处什么都没有。小芳说,你坐,我去准备晚饭,晚上就在这儿吃。我说,你忙吧,给你添麻烦了。我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又坐下。我仔细地看着手中的梨子。沉静内敛的光芒仿佛一直在期待抚摸,期待纯洁无暇的吻和天荒地老的爱情。我感觉心里有水一样的东西缓缓流动着。空气里充满香味。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只梨子,一只忧伤的梨子,在寂静中呼喊,却没有谁能够听见。

  在成为梨之前,我是一朵知冷知热的白花。我想起了一位叫海子的诗人如是写过。我不知道,海子有没有在手心写下一行无法看清的地址和姓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性都一直栖居在梨的身体里,从第一天起,就不曾离开过。我更不知道,小芳就是那只梨,就是那朵知冷知热的白花,就是那只曾经做梦的梨,就像天光大亮后的影子,她从来不在那里,她一直都在那里。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切。我感到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正在慢慢滑过我的脸庞。我不知道那是我还是这个叫小芳的女人悄悄留下的眼泪。

  晚饭后,小芳说要陪我到河边走走。我们像两个老人一样蹒跚着走上古桥。夜色已经笼罩了这个古老的山村。小芳忽然拉着我的手,她有些泣不成声。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呼吸若有若无。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小芳。我被什么东西不动声色地绊了一下,我差一点摔倒在地。我看见菩萨从头顶飞过,而且拽着我的手要把我带走,他说,你心爱的女人已经出嫁多年。我站在桥上,瑟瑟的山风吹乱我的头发。两只萤火虫从空中飞过。恍恍惚惚中,我看到我啃了一半掉到桥下的梨子被谁捞起放到了桥上。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4-27 09: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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