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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屋,或一处梦的住所

2020-09-24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老屋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就像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的老人,蜷缩在村子的角落里。和方头方脑的新屋比起来,老屋翘起的屋角就像清瘦高耸的颧骨,青灰色的屋瓦也稀疏凌乱如白发。凸起的屋脊已经有些凹陷,以致于我经常担心它会在某一场暴风雨中忽然坍塌


剑鸿
  一
  老屋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就像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的老人,蜷缩在村子的角落里。和方头方脑的新屋比起来,老屋翘起的屋角就像清瘦高耸的颧骨,青灰色的屋瓦也稀疏凌乱如白发。凸起的屋脊已经有些凹陷,以致于我经常担心它会在某一场暴风雨中忽然坍塌。门墙上斑驳的痕迹和青苔,像极了二奶奶脸上的褶子和老年色素斑。就连窄小窗户中露出的眼神,也是那样幽暗浑浊,让我不敢凝视。
  只有贪食的小鸡才不会嫌弃这样苍老的身影,不惧怕那样幽暗的眼神,才会沿着墙脚去啄食各种虫蚁。还有贪吃稻草的小牛,才会悄悄溜进老屋,躲在里面半天不出来。
  门前的一小块水泥地上,起造老屋的先人们,用白瓷片歪歪斜斜地镶着老屋的生日:公元一九五三年某月某日。我想,这大概是老屋上梁的日子。在以前的乡下,上梁,意味着房屋落成,就像一个孩子长到腰杆足以背负重荷,便即成人一样。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生养我的父亲,喜欢舞手弄脚的小堂叔也不知道在哪里。新造的老屋一定意气风发地挺立在小村中央,对世界充满兴致,看着人们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孩子们如何在门前空地上嬉闹,捉蚂蚁、跳房子、叠罗汉,然后又看着他们如何长大,走出去,再也不回头。
  看惯了日子的老人们,都爱猜测和总结。他们说,老屋里,有五位老人临终,包括我的爷爷奶奶。这些老人离去之后,还一心护佑着他们的子孙,理由是从老屋幽暗的窗口里,先后传出过十八个男孩呱呱坠地的哭声,他们都走出去了,走向了更远的世界。
  我就是其中的十八分之一,在老屋的窗下,哭着来的。
  二
  许多年后,当我走过繁复的生活经历,从城市返回村子,走近老屋,那些发生在老屋里的故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二奶奶一阵猛烈的咳嗽,将我从梦中唤醒。晨雾带着清晰迷人的气息,像潮水一样,从窗口涌进房间里,袭向床前。我爬下床,掀起绣着大红花的门帘,迈过高高的门槛。门洞之外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桔树叶子泛着微光,小鸟在枝头唧唧喳喳,家里的大公鸡起了个大早,昂然站在一块石头上拍打翅膀。二奶奶坐在灶下,一边咳嗽,一边刮着火柴点火。小堂叔从井上提了一桶水,倒在水缸里,哗哗作响。
  老屋门前,一群早起的蚂蚁,正在搬运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这只倒霉的虫子长得那么肥大,却被蚂蚁们拖来拉去,翻滚着身子,一副难过伤心的模样。可是,蚂蚁们并不在意它的心情,只顾忙忙碌碌,推着虫子向前。正当他们顺利前进的时候,忽然有一根树枝拦住去路。一只蚂蚁爬上虫子的背,像是瞭望远处,另外两只丢下伙伴,匆匆赶往角落里。它们去干什么了呢,是偷懒,还是去通报消息去了?
  阳光缓缓从东边升起,斜斜照在老屋门前。
  大人们都上工去了,村子里空空荡荡。老屋张着幽暗的嘴,好像要将我们吃了。母亲怕弟弟乱跑,尤其是怕跑到河边去,用红腰带将他绑在八仙桌的腿上。弟弟伊伊呀呀地玩着一堆石子,那都是我为他捡来的。我背向着老屋,坐在门槛上。我不喜欢老屋里的黑暗,不喜欢透过明瓦洒在厅堂里的阳光,这些光线似乎具有某种魔法,能把板壁上骑马的将军和元帅们照得变形,像供桌上摆着的太公的照片一样让我害怕。我喜欢门槛外的阳光世界,它不但可以让我看见父母远远归来的身影,还可以看见桔树上跳跃着的小鸟,看见小狗摇着尾巴在小巷里游荡,母鸡领着小鸡们将门前一堆垃圾爬抓得尘土飞扬。
  看得没有什么可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背着书包的小堂叔,他一阵风似地跑过桔树林,去了那个叫学堂的地方,
  三
  小堂叔上学上到了初三,高中便成了他心里的伤疤。
  从此,我经常看见小堂叔打着赤脚,钻进猪栏,用四齿耙扒出一担担猪粪挑往地里。他的书包成了二奶奶装种子的布袋,被挂在屋柱的钉子上,上面粘满了油污和斑点。再过了不久,我又发现小堂叔胳膊上和腿肚子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身体也高了许多。在他的眼里,腰身佝偻的二奶奶,便成了喜欢唠叨的老婆子。有一阵子,小堂叔喜欢在老屋的梁下玩吊环,也喜欢躲在木板隔开的房间里举石锁,嗨嗨嗨地叫个不停。有时,还吊儿郎当地和二奶奶顶嘴。他们的争吵声,顺着门缝挤进来的北风,穿过中堂的板壁,送到我的耳朵里来。
  这时,母亲常抱着我坐在门口的小灶前,用火钳从灶膛里拨出香香的烤红薯,细细拨开,一块一块送到我的嘴里。那个冬天,似乎特别冷,我坐在母亲膝上,灶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温暖地映照我的脸,我仿佛看见火焰里跳动着一个美丽世界。
  有一次,小堂叔又在吊环上旋转飞舞,满脸涨得通红,手上的肌肉鼓得老高。我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着他在空中翻动,想着空中飞的小鸟。突然,他就像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脑袋磕到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从没见过人会像叶子一样从空中飞下来。以前,他每次跳下吊环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还用手掐着我的脸,说,厉害不厉害。我的脸被掐得很疼,就不说话,只点点头。刚好走进老屋的二奶奶,一见小堂叔趴在地上,就扑通跪倒,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拍着地,像唱歌一样地大声哭起来,崽啊,你这个讨债的啊,我前世真是造了孽啊,还不如早点死哦。
  隔了一会,小堂叔醒了,从地上爬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对着哭号的二奶奶说,哭什么啊,我又没死。
  四
  小堂叔带着小堂婶走进老屋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特别耀眼的日子。那时正好有一束光,透过明瓦,像一根柱子立在我的额头。老屋的外边,桔树开满了白色小花,花香四处弥漫。
  当时,在我眼里,小堂婶是一个长得高高的白白静静的陌生女人,比我看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肩膀上,一笑起来,脸上还带着两个小酒窝。她在水盆里洗菜的时候,会翘起小指头,指头关节的地方也会露出一个小窝。后来,当小堂叔和这个女人抓了一大把糖塞给我,母亲才告诉我,快叫婶婶。我怕叫人,只顾低头拨开一颗糖。
  糖纸上,有一个漂亮女孩在水边洗头。
  小堂婶和我们一起住进老屋时,整个老屋里就一共有六家人住了。除了小堂叔,还有他的三个哥哥,加上二奶奶。我常挨着房门一间间地数,数到二奶奶房间的时候,远远指一下,就算数过了,因为二奶奶住在一个最小的房间里,里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怕走进这样的房间,总觉得里面一定躲着什么怪物。只有捉迷藏的时候,我才敢躲进二奶奶的房间,看着外面那些家伙东一头西一头地找我。
  小堂婶住进老屋之后,二奶奶家就似乎多了很多争吵。先是小堂叔的两个哥哥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接着,小堂叔的两个嫂嫂又互相揪着头发,头顶头地在厅里打转,最后又在地上打滚。我坐在我家房间门槛上,看着她们的脚在我眼前不停移动。我想,以前,她们总是和我母亲斗嘴,怎么现在一家人也会争起来呢?打得最凶的一次,要数小堂叔和他的大哥了,他们从老屋里一直打到巷子了,拳头呼呼作响。结果小堂叔脸上青了一大块,他哥哥鼻子里也出了血。第二天,小堂叔用一块很大的麻石,把他哥哥家的锅给砸烂了。
  那是一个很冷的雨天,老屋的门板倒在地上,沾满了泥和脚印。
  五
  二奶奶是第五个在老屋里临终的老人。
  在他死去的那个晚上,她的儿子们似乎忘记了以前打架的事情,整整齐齐坐在厅堂里,一起商量埋葬二奶奶的事情。他们一块到街上运了一口棺材回来,为已经断气的二奶奶换好衣服,把瘦得皮包骨头的她放进去。然后,他们又一齐在袖子上扎了黑布,穿起麻布做的衣服,跪在二奶奶的棺材前磕头,还一起招待喝丧酒的亲戚。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老屋最热闹的日子。拥塞的小巷子里,客人们团团围坐在八仙桌旁,缭绕的烟香,跳跃的鞭炮,咀嚼的动静,传菜的喊声,唢呐时断时续,停了又响、响了又停的锣鼓声,一直热闹了几天几夜。我们穿过宴场,在村子里飞跑,慵懒的月光透过云层,一声不响地洒在老屋瓦楞上,洒在桔林里,有微风从林间穿过。
  二奶奶死后不久,小堂婶在和母亲一起纳鞋底时,神神秘秘地讲了一个梦,说她在河边洗衣服时,看到一条小蛇游到她的眼前,当时把吓了她一大跳,但那只小蛇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游走了。她说,那一定是二奶奶化身而来的。
  二奶奶快要入土的时候,母亲领着我在棺材前拜了几下。我看着晃动的白蜡烛,心里说,二奶奶,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儿子们现在终于和好了。我和你的孙子们玩得很好,不会打架的。后来的时光证明,这种对于逝者的幼稚承诺,因为我们散落在不同的城市而兑现了。
  现在,我已不能确定我所描述的这些是否真实,它们,究竟是曾经发生的真实故事,还是我在城市的深夜里,面向家乡和老屋所做的一个梦。也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间老屋还在,里面住着我的许多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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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2-12-29 20: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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