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红，梨花白

杏花红，梨花白

汤如浩
一

　　杏花开了，粉红色的花瓣在枝头喧闹，褐色的枝干和粉色的花朵，是很好的色彩对比，对于杏花而言，特殊就在这里了。还有耕作过不久的泥土、才绽放的杨柳的苞芽、灰暗昏黄的天空，都是陪衬，它们以暗淡背景的面目出现，粉红的亮色和娇嫩的外表，与河西高原粗粝的外表格格不入，这就是杏花醒目的根本原因。 　　一株，两株，无数株，在地畔，零散摆放，这丝毫没有影响杏花开放的韵律，它们的绽放似乎在一夜之间，合辙押韵，咿呀有致，有统一的指挥棒和节拍，如此整齐划一，简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演奏着最宏大的乐章，迤逦穿行，游走于每一个角落，好像浩瀚无边。在阔大的田野，株株的杏花是团团燃烧的粉红火焰，点亮了曾经暗淡的高原，还有，我们一度孤寂的眼眸；是粉色的云朵，飘荡在灰暗的半空，像在重新填空一个彩色的梦幻；是暮春的眼眸，凝视灰云密布尘埃厚积的天空，设计精巧绝伦的美好未来。 　　杏花，杏花。 　　是的，在河西高原，杏花四月底五月初才开放，它们是此地最早开放的花朵之一。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杏花已经悄然挂满枝头，花朵粉红，花瓣娇嫩，在粗糙的枝头颤颤巍巍，总令人怜惜不已。盆花的姹紫嫣红毕竟比不得自然的杰作，每当看到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杏花，我没有理由不去感念——河西的环境太有些恶劣了。春五月，按说阳光普照，是无限美好的，可是，总会有不期而至的雪花，在狂风的裹挟中际空而来，给人一个冷不丁。岑参诗中说胡天八月即飞雪，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五月六月飞雪，似乎只有窦娥的谶语才可以成真，实质上，就是真的。有一年五一节，我带领孩子们去参加上边组织的庆“五一”“五四”的文艺比赛，等领导讲话后，时间已经到了接近十一点。忽然狂风大作，霎时间就雪花飞舞，穿着单薄的孩子们在雪中瑟瑟发抖，但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了，没有谁出来宣布可以改日，我们在风雪中完成了规定动作，才狼狈而归。可想而知，第二天，有大半孩子感冒了，教室里咳嗽声声，这是天气惹的祸。 　　——恶劣的自然环境给了生灵们太多的考验。 　　于是，植物有时候比人还娇嫩。我的记忆中，在苦寒的高原，除了简陋的草花，很少有花树生存，花团锦簇，鸟语花香，其实是孩子和痴人的梦呓，绝不可轻易相信的。野刺玫，山杜鹃，迎春花，都来自异地，山间或者外乡，除非特意侍弄，它们很少到第二年还会粲然开放——寒冬就把它们给冻死了。我想，其中的原因，有水土的问题，当然少不了气候等多方面的因素——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有些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有鉴于此，此地人们很少侍弄花花草草，酷爱花木的人，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摆上些盆盆罐罐，春冬架火炉，夏秋晒太阳，摆弄姹紫嫣红，过一过艳丽娇嫩的瘾，也就是了。我有一位熟识，平时似乎在没有什么爱好，唯独嗜好花草。他在单位要了一间通暖气的平房，十来平米的样子。花架花盆，摆成了迷宫的模样，各种花艳丽多姿，美不胜收，宛如世外桃源，别有一番洞天。每天闲暇，他就呆在里面施肥浇水剪枝修理，浑身上下泥痕斑斑，但乐此不疲。他念的花经多，闲聊拉呱，没有一句话跳出这个圈子，兴致勃勃领你去观赏他的花房，就像是看新娘子，眉开眼笑，动情处，简直不能自已。但他是一个自闭的人，不喝酒不抽烟不打麻将不参加应酬，单位里他是另类，与他人格格不入。 　　——对于花木的爱好，似乎可以改变人。 　　杏花也是一个另类。高原海拔高者可达三千余米，低处千余米，祁连高原一路向北倾斜，杏花就可以从积雪的山脚开放到沙漠的边缘，没有谁刻意去侍弄。我的老家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杏花的开放固然迟缓了些，但也是错前错后的问题。记得小时候，有个杏园以我家的姓氏命名，虽然属于集体财产，但也很自豪。长大后，逐渐知道这是我祖父的功劳——每一棵杏树都是他手植的。土地改革之前，祖父是村中比较富裕的农民，杏花园的地权属他所有，他和祖母等人一铁锹一铁锹开辟出来，种植了近百棵杏树。据说每年杏花绽放，满园粉红，新妍异常，村中的土房子，也被照亮，那该是怎样的景致呢。后来归公。每年开花结果，半道就被顽皮的孩子几乎吃光了毛茸茸的青杏，黄灿灿的熟杏子都挂在最高的枝头，对于我们这些小屁孩，只可远观，没有口福，只有流口水的份了。包产到户后，按物归原主的原则，杏树仍然姓了汤，可大伙儿说地皮是公家的，攀摘杏花，滥吃青杏，糟蹋得厉害，父亲叔父们一气之下，把它们全部给砍了做柴烧。自此之后，我村再无杏花。 　　杏花开放的时节，寒冷就即将过去，跑到偏僻的地方观赏杏花，是多么雅致的事情啊。惠风和煦，轻抚面颊；杏花粉红，娇嫩异常；远方雪山莹白，天空清凉透彻。把杏花当成真正春天到来的信息，似乎毋庸置疑，有杏花的日子，和有雪花的日子相伴相生，真觉得生活的悖论，就在这里了。

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讴吟美妙的诗句，我忽然怀疑，岑参当年西域从军肯定是经过此地的，不然，不会在寒冷的冬季想到洁白的梨花，而且，也不会想象得如此美不胜收。一定是五月的某一天，诗人长袍广袖，衣袂飘飘，打马走过片片梨林，眼眸凝视，记忆就定格了，雪白的梨花伴得得的马蹄，消失在尘埃滚滚的那一边，即便“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日子，也不会褪色的，永远色彩斑斓，生机盎然。 　　五月，梨花开放，碧绿的叶片婆娑，盘枝虬龙的枝干和莹白如雪的梨花，那是怎样的组合呢。成排成行，梨树的特意在于，它们以站岗的士兵的姿态出现，整齐划一，绵延成片，当春风吹过，一夜之间，田野处处，是斑斑点点的雪花飘落。此时，小草才露出嫩绿的头角，羞涩地照耀；麦苗娇嫩不已，还在努力，将根芽扎在泥土深处；沙枣花蕾才扭出小嘴，还正在准备一个清香的梦。梨花和杏花遥相呼应，让河西高原的大地有了些许缠绵的温婉相。 　　梨花，梨花。 　　梨花开放的五月，是最柔美的季节。一场细雨过后，空气清新，大地潮润，小草青青，梨花新艳，布谷声声，乳燕新飞，漫步于北地低海拔地区，天高云淡，视野开阔，具有浓郁色彩的民歌飘扬在头顶，小小的院落被掩映梨花深处，该是绝妙的构图。“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月朗星稀，鸟雀低鸣，如果有一曲美妙的蒙古长调相伴随，就是一种诗歌的意境了，置身其中，身心的愉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梨树叫苹果梨树，很别致的一个名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遥远的吉林被引种过来，在戈壁滩上，一群人开荒种地，昔日的荒滩变成了一片绿荫，到处梨花开落。硕大多汁的苹果梨，是雪白的梨花孕育得甘美果实，由于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此地生产的苹果梨口感特殊，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佳品。曾几何时，品质上乘的苹果梨，当做馈赠亲友的时尚，为众多的人们所追逐，而且攀比成风。一般人能够获得残次品，也成为能耐和地位的象征。于是乎，苹果梨成就了一批人的种种。 　　经济搭台，文化唱戏。那年，举办梨花节。五月的北地，梨花开得正好。梨花雪白，蓝天高阔，梨花园旁边，高大的舞台搭建起来。舞蹈，歌曲，戏剧——各单位将自己最优秀的节目表演给来自各处的观众观赏。各种小贩不失时机，把舞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四村八寨的的乡亲，摩肩接踵，为的是看看突然而至的热闹和喧哗。小孩子们手里抓着梨花枝，磕磕绊绊，从这头跑到那头，在人群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热闹。雪白的梨花在近前，在远方，在褐色的枝头，微微颤动，悄悄开放，热闹的场景属于人群，与梨花的开落无关。雪山在更远方，和梨花遥相映衬，梨花如雪，雪如梨花。 　　当时，我的妻子还是一个少女，是演员中的一员。其时，她参加的是一个名叫《顶碗舞》的地方传统舞蹈，红衣绿裤，一群少男少女亭亭玉立，是另一道风景。顶碗舞是一种独家传承的民间舞蹈，主要流传于甘肃省民乐县洪水镇汤庄村。据民乐县志记载，顶碗舞最早为清乾隆年间民乐汤庄驻军梁军门的部队所留传。传承人汤贤才对顶碗舞逐步完善，并且发扬光大。1986年，改编的三人顶碗舞，获文化部举办的全国民间音乐舞蹈调演三等奖，获省文化厅民间舞蹈调演二等奖，中央电视台、《中国文化报》等多家媒体对其进行了报道和点评，称这一民间艺术会甘肃舞台带来了一派生机。该舞蹈在表演过程中，跳舞者头顶瓷碗，口衔竹条，两手各拿一碟一筷，筷子两头各系一铜铃红穗，磕动“口条”敲击头上的瓷碗，同时，用筷击碟，表演各种舞蹈动作，瓷碗却始终稳稳地“端坐”在舞者头上。舞蹈以传统秧歌十字步为基调，再配以“三步一抬”、“梭子步”、“垫步”、“斜后点步”及“云步”的交叉使用，使场面的变化更加丰富多彩，舞蹈的地方特色更加浓郁。 　　梨花雪白如云，少女舞姿翩跹，梨花少女，民乐声声，河西高原的偏僻之地，是花之海，涌花之潮。人声鼎沸，观者云集。 　　俱往矣。时过多年，梨花节早就夭折了，诸如金花节之类，已然也时过境迁了，顶碗舞出现在其他场合，舞蹈者是另一些活泼青春的少男少女。梨花年年开放，不变雪白如雪的本质，往日风光固然不再，苹果梨也风光不再，但梨花还是梨花。每年五月，当梨花在还嫌荒芜的北地悄然开放，在微风中微微颤动，那种娇嫩和柔弱，让人唯恐它经受不住不期而至的风霜雨雪，可是，可是每年，梨花仍然开开落落，和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