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

　　楼上有一张桌子，自小我就知道，那叫供桌。说是桌子，其实那是一张高大的厨柜。因为叫供桌，所以我把它当成一张桌子。桌子陈旧古老，早已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那是一种经过很多岁月抚摸之后呈现出来的，看似朴素，却隐藏着无限厚重和神秘的色调。它沉重得我不敢亲近，它神秘得我很想走近。
　　供桌上有一个香案，有时它沉默着，宛如它的身世一样，深不可测。有人说它来自清朝官家，有也人说，它不过是民国年间某个窑子里的普通产物。总之，它来我们家许多年了，自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开始，它们就一直供奉在案前。有时香案里香雾缭绕，透过袅袅的青烟，我仿佛看到我的祖先们和蔼亲切的面容。
　　香案的后面，是祖先们的牌位。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某某大人之灵位，这些字迹已经模糊了。但我能准确地辨认出哪一块是我的哪位先祖，因为他们排放的秩序是讲究规矩的。而这样的规矩已被父亲口口相传了多少年，我从小听到大。父亲不允许女儿们过多地参与这样的事，我有时有些怀疑其动机的封建色彩，又时又觉得是不失庄重隆重的待见。
　　每一个牌位的后面都用针别着一块红布，针，是当年牌位的主人去世时，主事的先生用针刺了长子的食指，取一滴血染在红布上。它们与牌位一起被庄重地供奉着，身体发肤取于父母，愿与父母在天之灵共存。
　　香案的正前方，供着一方天地，正中央书着：天地君亲师位。两边放着两个巨大的青花瓷瓶，瓶子里插满两瓶扁柏树枝。每年春节，香案的事是头等大事。定由家里最有权威的人来完成，实际上他们不是爷爷就是父亲。仿佛这是一项光荣的使命，一旦有了这项权力，就意示着你成了名誉上的家长，可以享受着中国传统里的嫡系的荣耀。
　　父亲把擦洗花瓶的任务交给我，那时，我觉得是无尚的荣光。我总是小心地清洗着灰尘，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遗漏的地方。然后装上清水，再插上弟弟们从庙宇旁边那株古老的柏树上采来的柏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请上供桌。我观察着瓶子里的柏枝，起初是翠绿的，慢慢变成黄绿色，即使风干了，它们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颜色。直到下一个春节，它们被替代。上面那些细小的发着奇异香味的叶子，也从来不会从树叶上面掉落下来。它们就一直蓬勃地供奉在香案前，没有鲜花的凋零之感，也没有落叶的枯败之像。
　　当父亲带着我们把香案前的事务打理完毕的时候，外面已陆续地响起了鞭炮的声音。香案前摆放着果子、茶、酒、饭菜，父亲说要让天地君亲师们和祖宗们一起欢度节日。今天的幸福都是拜他们所赐予，忘记这些就等于忘本。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认真地教会我们作揖叩首的正确姿式。
　　父亲虔诚地点上油灯，豆大的灯光里透出神秘，它们的位置，是现代文明难以取代的。香案里燃着香面，那种直抵人心的气味，让人有种穿越时光的喜悦安祥之感。
　　祖先们的后代繁衍茂盛，散居在村落里，甚至是其他的村落里。按俗礼，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来跪拜叩头的。不知是何故，父亲只呼叫了周围的邻居，通常只是大伯二伯家。我们都是嫡系旁系的血亲。在父亲的带领下，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这时，孩子们可以悄悄嬉笑，却还是不能高声喧哗。对于一个孩童，尚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我们无法走近一个家族的深处，我们只能走近节日的欢乐里，用天真的笑脸来表达自己的快乐。
　　年初一至初三，香案前的斋饭茶酒，每天都被更新着。当父亲端下冰冷的斋饭，并对我们说吃那些饭可延年益寿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被祖先们恩宠过的痕迹。为了这个美好的祝福，孩子们增抢着吃。
　　后来，父亲的牌位也摆在了香案前，他的生卒年月，与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祖母的生卒年月，短得让人心痛。这时候，我才知道，香案前供奉着的全是这个家庭的苦难辛酸。即使它们再深重，它们也是长在这个家庭身上的骨头。父亲庄重地膜拜了一辈子，他可曾想到，有一天，他将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位。
　　父亲的牌位是鲜红的颜色，我凝视着它，希望可以看到父亲的一点影子。它与香案一起沉默着，我的眼泪却一直不肯沉默。我恨这岁月的飞短流长，恨这光阴的河东河西。它让这个苦难的家庭，在悲伤和淡忘悲伤的途中挣扎不息。
　　弟弟接过父亲手中的棒子，他要一直向前奔跑下去。但那一颗年轻的心有点浮躁，这惹得母亲有些抱怨。她总要亲手地操劳着，仿佛那是她与父亲联系的一种方式。
　　每年春节，仪式简约了，但虔诚的心灵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我们姐弟妹们从各处奔回来，母亲的心就安宁了。若是我们有异议，说动她离开到别处去过年。母亲总是以香案前的事情来作为最有力的说服。母亲深信，她的每一次叩拜，香案前供奉着的天地君亲、祖宗神灵，他们一定会知道的。
　　 [ 本帖最后由 叶浅韵 于 2013-3-5 10: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