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神性的归宿

　　　　　　　　　　　　　　　　　　　　　　神性的归宿 　　　　　　　　　　　　　　　　　　——二十五年的创作心理历程 　　　　　　　　　　　　　　　　　　　　　　　（后记）
　　如果从这部小说正式开始动笔的2007年11月3日算起，往前推整整25年，也就是1982年冬天，就应该是我最初产生要写这样一部书的念头的时候了。那年我刚满十三岁。
　　那个时候，我生活在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镇的偏远的郊外。那是一个很独立的环境。两家地质队，一个团的团部，还有一个五七干校。这些单位总是自成一体，和外界交往不多，过着小单位，大社会的生活。有自己的商店，自己的食堂，还有自己理发部，家属农场，子弟学校。生产生活设施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
　　当时，由于一个偶然的因素，我的内心世界有了一点波动。现在想来那就是青春期即将到来前的波动。那个时候，我正好陷入了对文学书籍的痴迷之中而不能自拔。大量的阅读，使我对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的界限的认识有所模糊。有一天，在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文学世界完全重合了，突然就决定要写一本书。而映入脑海的，首先是我无意中认识的一对兄妹：妹妹热烈活泼，哥哥内敛文弱。当然，具体故事和他们俩的现实无关。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都无法成为即将要贯穿这部书的主线。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形象在经过多年的沉淀之后，清晰和深刻的程度都盖过了我最早设计的主人公。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才是我自己内心所需要的形象吧？
　　那个时候的我虽说已经读了很多书，但连什么是小说什么是诗歌什么是散文都不知道，更不懂得什么是文学。可以说，脑子里连文学这个概念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无知者无畏的缘故，我觉得自己的感触很需要别人思考或者借鉴，我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和那些已经被写进书里的感觉有着同样的高度。当时的初步规划是写完后印出来放在书店的柜台里向大家出售。但是，到底想要写些什么，我自己却并不清楚。只有一点是明白的，我没有计划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那样，先确定一个什么主题，然后为这个主题寻找或编造几个情节，抒发一点或批评或赞美的感想，更没有想过要去给大家讲一个被别人发现并说出来的谁都知道的著名的道理。
　　当时我就想，如果肤浅到这种程度，我就不写了。
　　惟一支撑着我要这样做的就是自己有一种隐约的情感或情绪需要诉诸文字。那情感或情绪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有弄明白。但我当时确实是已经在写了。没有稿纸，我也不知道打算出版的书应该要用稿纸去写。我的文字就记载在一个作业本上。那个时候的作业本也是稀缺的，好容易才自己给自己贪污了一本。正面写完了，又在反面接着写。我在幼稚的文字里体味着写作的快乐——当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或情绪已经开始在自己的文字里流淌的时候，我的心得到了一种深切的安慰。
　　那就是我对写作的最初体验。
　　书当然是没有写成。不过，在那段对文字叙述有着强烈依赖的日子里，我的作文却意外地引起了老师的关注。没两年，居然就零零星星地开始在外面公开发表文章了。这个时候，我才通过别人的口，知道了自己原来是爱好文学的人。值得庆幸的是，最初的那些成功并没有影响到我要写这本书的计划。我计划在这本书里，通过文字叙述，使自己无法对别人，对自己表达的情感或情绪得到应有的舒展，使她们借着文字特有的营养成长起来。
　　我艰难地摸索着，尝试着，一遍遍地在日记里对这本书做着规划。
　　时间转眼就到了1987年，这个时候的我，发表的作品又多了一些。但是，有时候却总是感觉，距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远了。在这年夏天，我下定决心要抛开一切杂念，好好地写我的这本书。我用自己刚刚学到的一个地质学名词给自己的书命名——《捩转》。那是我第一次给自己的这本书确定了一个还算清晰的主题。我找来一本全新的稿纸，用整整一个页面大大地写下了书的标题，然后在底下庄重地写下了两个字：刘虎。此刻，我的计划是，要用这本书，来告诉别人我们那些生活在河西走廊中部的偏远的小镇上的一群人的青春岁月。我不想批判，不想赞扬，更不想说教。我只想在流动着情感或情绪的文字的河流里体味自己的感觉，清理自己的思路。
　　后来，由于多种因素，我的一些观念发生了动摇，这本书也停了下来。因为没有了要写这本书的规划，所以对写作别的东西也没了兴趣。这一停，就是十年。好在这十年里我的思索一直在进行，阅读一直在进行，偶尔的情感整理在进行。这期间，我从地质学校毕业，去了一家地质队工作。后来又恋爱，结婚，过着规范化的普通生活。
　　1997年，先是我的母亲去世了，接着又是我的孩子出生了。这一死一生两件大事，突然使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人了。而自己的青春呢？似乎依然没有着落。写这本书的欲望再次膨胀起来。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是不知道文学这个概念的人了。写作时的理性成分也在增加。为了写这本书，我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苦苦地为自己的情感或情绪寻找着出路。一年过去了，书没有写成。倒是为了写这本书而做的练笔被一篇篇地发表了。又过了两年，发表的作品更多了，攻克下的报刊杂志也上了档次。按照大众化标准，应该算是个作家了吧。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我自己却感到分外孤单，体味不到任何具体的成功的喜悦。因为，我知道，这其实就和十多年前一样，由于这些成功，使我一步步地偏离了自己的主题。
　　1999年左右，我撇开别的想法，拒绝了几个约稿，写了一个中篇小说《绿栅栏》。虽然现在读起来回感觉很幼稚，但这是我第一次使自己的这本书有了一个完整的结构。可是，总体上来说这只是我想要表达的一个方面。后来，我一个当编辑的朋友看了这个稿子，觉得还凑合，决定拿去发表。都已经上了议程，我自己反悔了，将她撤了下来。我觉得，这个计划还远没有达到收获的程度。过早地收割，可能会使全部计划落空。
　　2001年的春天，一个很奇怪的句子突然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在春天的背面。我无法准确地表达这个句子的含义。我只是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句子。于是，我知道，我已经找到我的书的框架了。为了抓住这短暂的感觉——那感觉真是短暂。短暂的如果你当时不去捕捉，事后就算是能够想起来，也无法进入当时的境界了——我立即就将这个句子顺了下去，成了本书开头前的题记1。有了题记，才再次开始进行结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过滤出一种更加纯粹的感觉。
　　这一次，因为对文学多少已经有了些掌故，在有了框架之后，我还是没有草率动笔。我想先验证一下自己写长篇文字的能力。于是，就在这年冬天，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透明的季节》。写完后，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放弃对这本书的追求。因为我确实还有很多情感或情绪需要在文字的流淌里得到印证，得到成长。
　　是的，肯定是印证，也必须要印证。印证自己的生活，印证自己的情感。丑陋，美丽，伤感，快乐，都无所谓。只要是自己的，是自由的，她就有理由正常成长。哪怕只是一棵小草，也要长出自己全部的理由。
　　从2002年开始，我便多次尝试着要将这本书写出来。为了这本书，我甚至不惜中断了技艺已经趋于成熟且能为自己带来实惠的《山野笔记》系列文章的写作。然而多次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乃至于后来电脑里储存了大量的实验品的残骸。这期间，我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都在夹缝中作为一种练笔完成了。但我依然看不到这本书未来的模样。不过，因为有了相对多的长篇小说创作经历，自己在这方面的信心还是得到了磨练。
　　2007年的冬天，看看自己就要满38周岁了。时间已经过去了25年，我的这本书却还在构思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完成她了。但是郁积在心中的梦想却始终没有发霉，反而在自己已经快要进入中年人行列的时候，由于对生活理解程度的提高，变得更加刻骨，更加新鲜了。
　　11月3日，吃过晚饭，我强行地把自己从电视机跟前搬到了电脑跟前。为了督促自己，我当场就写下了要将此书献给自己38周岁生日的铭记。这一次，我真是下定了决心。很快，5万多字就出来了。我的心里高兴极了。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长篇小说写到8万字就可以看到轮廓了。有了轮廓，一切也就简单了。而3万字，通常就是我两到三天的工作量。谁知道，命运真是残酷。正当我的自信心被树立起来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将我打垮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高烧居然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多次去医院检查都没有查出问题。为了缓解痛苦，药却是吃了一堆。此所谓有病乱投医吧？后来我绝望了，干脆不再服用任何药物，而病却奇怪地渐渐就好了。等我的身体总算是可以允许自己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来的时候，年底繁忙的事务又压得我没有一点空闲来关注自己的这本书。
　　好不容易忙完了，我可以安心地坐下来写作了。
　　2008年1月24日，我的书已经写到8万字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轮廓。那天下午，尽管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可太阳却出奇得好。我坐在电脑前，沉浸在马上就要取得阶段性成功的喜悦里面。我当时都在想，如果顺利，三天之后初稿就有可能出来了。
　　电话响了。是父亲。他说，他正在外面的街上。他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我当时就把电话砸了。要了个车就赶往出事地点。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医院里度过。因为放心不下这本书，我会在陪护的时间里抽空在手机上进行我的叙述。还算值得安慰，我居然在手机里写了两个骨干情节的轮廓近一万字。等我总算是可以安静地坐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是2008年2月5日的晚上了。
　　春节期间的闲暇虽多，可是心却安静不下来。好容易看到年的气氛淡了下去，我重新把自己放到电脑跟前，已经是2月16日了。不过这一次还算幸运。我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下午顺利地将骨干情节全部完成了。而这一天正好是母亲的生日。
　　母亲已经去世11年了。由于多种原因的制约，我没有能够用这本书给自己的生日献礼，却在母亲的生日这天完成了她。这无疑是一个惊喜。
　　当我把小说已经写完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写这样的一个故事。那就是为自己寻找一个有意义的结局。
　　2月21号中午，我完成了这本酝酿了25年的书的初稿。我在小说的结尾，用一场沙尘暴埋葬了我的记忆。22号，真的就有一场沙尘暴洗劫了我灵魂深处的河西走廊。或许会有人说：这可真巧！然而只有我和其他全体河西走廊的子民们心里清楚，这完全就是必然。已经十多年了。每年我们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是哪年春天这里没有刮沙尘暴，恐怕才是巧合或者偶然呢。但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依靠祁连山冰川雪水的滋养，我们这里本来是一片水草丰沛的绿洲，是全国著名的商品粮基地。近年来随着工农业生产规模的扩大，城市化速度的提高，对水的需求也在扩大，才造成了环境的恶化。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似乎在写一本有关环境的书？我想我自己还不应该这样理解。
　　我们从哪里来？又会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问题虽然已经经典到了俗气的地步，不过我对这个问题却很崇拜：解决不了生和死的问题，人类的意义和动物就没有区别。
　　但我们在更多的时候，真的是像动物一样，一辈子就在追求各种欲望的过程中拼搏或挣扎，最后死去。为了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精神的，物质的，我们绞尽脑汁。从木棍和石头，发展到今天的网络时代。我们相信科技，崇拜技术。各种新型能源的出现，为我们的自信补充着能量。可是，随着这一切的进步，我们却在失去很多最本质的东西。
　　毫无疑问，技术也是应该有神性的。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神仙，但是自然规律却是人类所无法改变的。这就是自然的神性。我们不过是自然神性的偶然产物，我们所得到的所有的健康的力量，也无一不是在顺应自然规律下探索的结果。当我们的能力提高到一定程度后，却一心总想要违背规律去改变什么，最终结果却是把自己都弄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
　　就像这25年的创作心理历程一样，我曾经被很多东西所诱惑，一次次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得到了一些自己压根就厌恶的收获。
　　这下好了。总算是先对付着把她写了出来。虽然因为生存的需要，世俗的道路也还要继续，但是，有了这一次的过程，我相信我应该更加有勇气去写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从终点回到起点，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必然——有生，有死。一个星球毁灭了，还有新的星球会诞生。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要消亡的。这里面还蕴涵着另外一个通俗的道理，我们应该把终点作为一个新的起点。
　　或许，这就是神性的归宿？
　　因此，当人类社会在人类的各种欲望的驱使下急速前进的时候，一定不能忽视欲望的破坏性。没有欲望，我们或许只是一堆行尸走肉；欲望过分了，我们会被自己淹没。找到其中的平衡点，我们的生活才是有希望的。
　　假如这算是一次对25年的创作心理历程的总结的话，我想，正是最初的那种情感或情绪对文字的需要，使我在走了很多弯路之后，依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工匠来磨练。也许今天的我的技艺还不如一个蹩脚的工匠，但是能够守卫自己的一份虚幻，总是可以慰籍心灵的。
　　虽有残缺，我依然自信地说，可能平凡，绝不会平庸。
　　本次写作过程中，我曾一度把这本书又拆成了两个长篇小说和一个中篇小说，计划分别单另去写。到快要完成的前夕，又进行了一次新的合并与调整，把有的情节分出去，又把有的情节合进来，并且增添了新的内容，最终确定了现在的这种双线复式结构。我不知道这种结构是否是成功的。就这样去吧。因为我自己觉得，这样的方式，更加有利于我计划要表达的东西。甚至只有目前的这种结构，才能满足我的这本书对叙述的需要。
　　当然，对我来说，这本书的最大意义在于，我终于寻找到了一个适合的方式，使已经在心中萌芽生长了很多年的东西能够得到相对准确的表达。这种方式不仅是文本和思想与情感上的，而且也是我所熟悉的地理和人物上的。因此我又将她命名为野水地叙事之一。在未来相对稳定的一段日子里，我将集中精力进行这个系列的写作，以期让大家更多地了解我们那个相对封闭相对独立的环境里所发生的许多能够使人思考或者感动的故事。
　　需要说明的是，河西走廊中部确实有个叫野水地的地方，不过，我只是借用了这个名字，因为我喜欢这三个字所形成的组合，她能够使我产生丰富的联想。书中的野水地，却已经是一个综合后的野水地，是集中了很多我所熟悉的类似的地方的特点而成的了，她只存在于我的作品之中。就像我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他们或她们虽然也有一定现实成分的影子，但也是将许多人的特点综合提炼后形成的文学形象，只存在于文学之中。
　　是的，这仅仅是文学地理和文学人物而已。 　　　　　　　　　　　　　　　　　　　　　　　　　刘虎 　　　　　　　　　　　　　　　　　　　　　　　2008-2-23于张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