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2 编辑 <br /><br />张燕
我眼中的甘肃地图像一根带着肉的狗的腿骨，从家中乘车出发到兰州七百多公里的路途要穿越这根狗的腿骨的大半截。等拿到去兰州参会的通知时已是晌午时分，往火车站售票窗口跑了两趟，售票员都冷冷地回答，近五天之内，任何一趟车都没票。只好选择了夜班车，而坐夜班车似乎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还是老式驼铃车，硬座，随着颠簸的路面车体像是浑身随时要散架似的，叮铃哐啷响个不停。像是一个马拉松的选手，到了凌晨四五点，路程即将跑完了三分之二的时候，要经历一次鬼门关的时刻，眼皮儿不由自主地合上又张开，来回摇摆的脑袋不时地被坚硬的玻璃窗框撞击，呛人的尘土不时从车窗缝里钻进来。中学时，父亲所在单位成立了一个运输队，第一次去兰州让亲属免费搭乘，于是在暑假和表妹搭了那趟夜班车去兰州，到了兰州的一家小旅馆住下后，过于劳累的表妹就昏天黑地的睡觉，我怎么叫也不肯起来，于是我独自在五百米长的马路上来回逛了两天，花完了所有的钱，那算是学生时代第一次独自出趟远门，而那又与夜班车的记忆有关。以后又坐过一两次的，后来便是坐火车了。而这条线路的火车有很多不同价位的车次，当消费的档次提高之后，一般是很难再降下来的。
眼前的夜班车车体庞大而豪华。车厢内红色的地毯，卧铺上洁白的床单，粉红色的枕套，脱了鞋子才被允许踩在这样的地毯上，车本身是洁净的，可是当睡满了横七竖八的人时，车内便浑浊起来。立体声的打斗港片使车内更加热闹。这趟车就连两个铺位之间的过道上也加了铺位。就在车快要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水杯扔在行李厢内，想要买水的时候车已快开了，旁边加铺的小男生递过来一瓶水。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白净瘦小，黑色的体恤，牛仔裤，腰间一条很扎眼的白色腰带。

车到了一个小镇，街上商铺林立，柳丝飘飞。车内的人急急地解决两大必须。一部分吃饭的人们奔向了饭馆，一部分忙着找洗手间。有人含糊而又匆匆地指了方向，在一个空空的大场子内，一个破戏台的对面是一处脏的进不了人的土厕。这样的土厕还是十年前在一个小县城的汽车站遇到过，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陆续上车的人们手里拎着一双鞋，我在担心刚才踩在鞋底的污垢会不会掉在车内。而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人舒展开他们的脚，散发出怪异气味，回头望去，看不出颜色的袜子上满是污渍。上铺的人悬吊下一根粗壮的胳膊，像是外科病房的病人。前排男人的鼾声让人很揪心，像是随时会窒息。

那晚的月光很亮，窗外的夜晚有一种黎明的错觉，树的剪影、村庄的剪影都在车窗外向身后飞奔而过，继而是连绵的山峦的剪影，远处诡秘的云也在向后飞奔，我的头紧贴在车窗，像快干涸的水缸里一条缺氧的鱼，用力吸着窗缝里吹进的一丝略带清凉的气息。
夜在身后流淌。恍恍惚惚地就闭上了眼。

突然，感觉到眼睛前面一道强烈的光亮，惊恐地睁开眼睛，是旁边那个瘦小的男生举着他的手机照在我的脸上照醒了我，他在手机上打出了几行字：“你很美，睡在你身边我很刺激……”睡意顿消的我也拿出了手机回应：“我晕车了很难受，请不要再来打搅我。”随即我的身子贴得车壁更近了。一会儿之后，我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腰间上，我“哎呀”叫了一声，那只手缩了回去，我将体恤往下拽，好在那个换班的司机也睡在平行的另一个过道里，我想到万一、如果的话我就叫醒他。
在警惕和恐惧中蜷缩着，大脑却开始极度地活跃了，想起了一个少女在夜班车上遭遇歹徒全车没人制止的报道，继而想起发生在这条线路夜班车上的故事，夜班车晚上停车拉客人，车上一个睡意正浓的农民工被惊醒，以为有人要抢他的血汗钱，掏出怀揣的刀砍伤了乘客，司机出来制止时，又被捅在了血泊中，那个年轻的司机走了，他曾经和我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中，他有一个勤奋的女儿和一个患病的妻子。他最终没有得到英模之类的荣誉，有人说是因为他临死前少说了一句话。
离奇地发生荒诞的结束。
好在那只手黑暗中没有再伸向我。
我坐起来透过前方的玻璃看到，深夜了，这条被延伸成国际大通道的高速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夜行的司机定不会寂寞吧。一辆辆车的尾灯划出一道，一道，美丽的雾线，迷离和繁华在无边的夜色中延伸，也在朦胧里延伸着我的思绪。
辗转反侧。想想，这些年乘车从东往西，从西往东的狭长走廊间奔波着，我都看到了什么。一个个镜头像一道道亮光在脑海中哗哗地闪过。
我不善于坐车，每次做大大小小的车总是晕车，每个随身带的包里都有一瓶晕车药。尽管这样我却不喜欢做短途车，一上车就又要下车，而坐着车走长长的路，在药效将发挥又没有完全发挥的时候，迷迷糊糊里感觉着，胡乱想着，无人打搅，那是一个人最好的空间。或许有歌，或许无歌，藏歌或是摇滚，总之，浓烈一点或是空灵悲凉辽远一点的都好。在敦煌前往阿克塞的路途中，戈壁中的海市蜃楼，飘飘渺渺的一片水域和岛屿。在瓜州的山野间黄羊像精灵一样飞奔着消失，身影如敦煌壁画中的九色神鹿，红的深深浅浅的红柳在最后一季怒放。最近，在海拔4000米的祁连山腹地，扑面而来的草原让人想起匈奴人的诗歌，那座阴霾缠绕的妖魔山似乎隐藏着神秘的传说。
一次，心中写下这样的文字：
夕阳下
一只鹰
在雅丹地貌的残垣上站立
只有在这远离城市的旷野
他才可以保持着绝对骄傲的姿势
……
那些镜头都像夜一样往身后飞奔而去，而我长发飘零，嘴唇干裂，眼睛却闪着亮光，如今夜的此时。
我脑海中的那些镜头回放的越来越慢了，在长跑者接近鬼门关的时候，晕车药药性发作，我沉沉地闭上了双眼。睁开眼的时候，车窗外高楼林立。

一辆夜班车在黎明之时划破了城市短暂的睡梦。
而我每次与这座城市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睡眠和冲澡。

很多时候那长长短短的行程就像这趟夜班车，痛苦饱满又完全属于自己，是随时可以看见美丽风景的路途。那些物体向身后飞奔而去，而我无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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