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深深

巷陌深深

　　那天去接女儿，原是想躲开那灰尘弥漫、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那是本市最豪华最高大的一个建筑群，便弃了那平时长驱直入的阳关大道，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路口，就一头扎了进去。里面还挺热闹，推着板车卖水果的，地上一溜儿摆开来卖小菜的，还有卖包子馒头的，把这条不怎么宽的马路两边都占满了。顺势拐个弯，再拐个弯，不期然就与它撞了个满怀——一条窄窄的安静的小巷。走进它，我仿佛有从闹市跌落幽谷的感觉，果真是“曲径通幽”啊！从此，这巷便静静地流进了我的心海，盘桓在我的梦里，萦绕至今。

　　小巷，从古到今一路娉娉婷婷地走来，它幽长窈窕的身姿，总给人许多美好的遐想、神秘的猜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令人想起江南湿漉漉、香喷喷的春色；“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让人读出了斜晖下乌衣巷寂寥、落寞的神情；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更使人嗅到了雨中丁香的芬芳；柯灵先生对小巷越发情有独钟，他把巷比喻为“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更显小巷的空灵古典、清幽淡雅。小巷，似乎蕴含了千百年来的文化气息，多少沧海桑田、多少闲愁幽叹，都浓缩在小巷旖旎的风姿中。光滑的青石板，古老的木楼石墙，模糊了记忆，模糊了历史，一任一蓑烟雨，笼罩了如梦似幻的巷中人生。

　　我的小巷不在江南，大概没有这样诗意的情怀。

　　它只是安静。走进小巷，就像走进了一个宁静的梦。巷的两旁，一幢幢砖墙木架的房子静静地矗立着。门板门柱上的油漆，早已随着岁月一起剥落，显示出一种晦暗的斑驳。所谓砖墙，也是饱尝了风雨时光的侵蚀，早已模糊了它的本色本性，只留下时光的足迹。偏有固执的风，抑或路过的鸟儿，唱着现代版的《小草》，在砖墙瓦缝间撒下几粒种子，任它春生冬灭，于古老晦暗的皱纹里绘出一抹嫩绿的生机，静静地荣，悄悄地枯，安然而自在，把历史翻了一页又一页。有两家门店，几乎没有人声。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女老板埋头飞针走线，在沉静的时光里裁剪生活的喜怒哀乐。一间老字号馄饨店，一个年轻的小伙计靠在竹椅上无聊的翻书，灶上白烟袅袅，正期待着顾客的光临。许多屋子的大门紧紧闭着，高高的木质门槛，失去了最初的圆实与光泽，变得粗糙开裂，诉说门庭冷落的荒凉凄楚。里面想必别有一番古韵吧，很想停下，轻轻叩开其中一扇。但又怕，揭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反而失去了想象的朦胧美。“墙里秋千墙外笑”， 那就这样吧，让你保有一份多情的猜想。有些屋子，大门半开半掩，欲说还休地引领你的目光进入，却是昏暗的空洞无声，惊起你一顿狐仙鬼魅的遐想。你急急地走开，高跟鞋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清脆的足音让你不忍回顾，生怕惊醒了巷的幽梦。

　　不远处，那个据说最豪华的大厦正在叫嚣它的兴盛，周围日渐高耸起来的高楼也慢慢逼仄过来，行走在它们的包围圈中，看不到辽阔的蓝天，看不到悠游的白云，似乎自己变成了那只怎么也跳不出井檐的青蛙，你有一种被压抑的阴冷。而小巷，就像一个深藏闺中的小家碧玉，在周遭喧嚣的尘埃里固守一份执著的静谧与内心的平和，面对即将倾轧过来的危险，表情仍是那么平静祥和。不，它更应该是位脸上写满沧桑却又波澜不惊的老人，多少岁花开花落，多少次潮起潮退，涤荡的是心灵的从容与淡定吧。向阴的那面老墙，有青绿的苔藓不知始于哪一朝哪一代，永远伸展着它那天鹅绒般的翅膀，把这份从容淡定紧紧拥抱。秋日的下午，阳光暖暖地照着，偶尔，几片略带绿色的黄叶在秋风的催促下仓皇飘离枝头，击中了一只正在墙角晒太阳的小白狗。慵懒的小狗找到了玩伴，立即跳起来，调皮地追逐起落叶来。安详的小巷，立刻有了动感的色彩，露出了生动活泼的表情。

　　快要走出小巷的时候，一股幽幽的清香拦住你闲闲的心情，你忍不住四处张望，探寻这幽香的源头。这时总会看见一个老奶奶，头发全白了，利落地挽在脑后，一根银簪子随意地斜插着，优雅而沉静。岁月的刻痕爬上了她的脸，却掩不住满脸的安详温和。她坐在门廊里，静静地看着外面，她的面前是一个小小的木桌，上面摆着一些传统小吃。春夏两季是清香的粽子、煮熟的鸭蛋，秋冬季节就有了麻糖、薄荷糖、芝麻糕，看到这些，你童年的温馨记忆瞬间便复活了。可是，这里走的人都很少，她哪里有生意可做呀，况且品种这么少，更是吸引不来顾客啊。带着满心的好奇，穿过狭窄幽暗的门廊，我跟着她走进了小院。

　　这哪里是居家小院啊，简直就是一个精致幽雅的小花园。四四方方的小庭院里，一条错落有致的石板小路直通向正屋大门，小路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各种盆栽。宝蓝的兰花、红红的海棠、洁白的茉莉花、优雅的百合花，还有各色怒放的菊花以及一些我不知名的盆栽与花树，挨挨挤挤的，有的欲绽还掩，羞色可人，有的落落大方，摇曳多姿。这个小院恐怕四季都是花木常盛吧，怪不得每次走到这里便有“暗香盈袖”了。看得出主人很用心，这些花木，色彩映衬和谐，高低俯仰生姿。大门左边，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黑色八哥，看到我，也只是静静地转动圆溜溜的眸子，轻巧地跳跃了几下。房子是标准的木架结构，门和窗户都有雕镂花纹，虽然新上了油漆，但仍透出一种浓浓的古典美。

　　老人的女儿告诉我，她家好几代都是住在这里的，也有几次搬到新楼住的机会，可老人总是不愿意，说舍不得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说小巷住着安静自在。老人八十多岁了，可身体硬朗得很，这些花花草草，都主要是老人侍弄的。我奇怪老人那门庭冷落的小吃生意，她轻轻地笑了，“我们哪里缺那几个钱呢。我们家孩子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奶奶做的那些小吃点心，现在都飞远啦，奶奶又喜欢小孩，知道附近有个幼儿园，特别做给他们吃呢。她哪知道现在小孩嘴可叼了，固执得很，硬是要做着卖。那粽子和芝麻糕里面，包的是我们家的新鲜桂花呢，可香了，每次做的也不多，卖不了，正好给我们自己解馋呢。”我羡慕她有这么一个雅致的住宅环境，她苦笑着说，你看看周围的楼房，都逼到我们边上来了，怎么自在得下去哦。但愿能保住这一方宁静吧，我默默祈愿。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人一家，告别这芳香氤氲的幽静花园。再回首，看见正对门廊的那面墙上，爬山虎浸润在满园花香里，爬满了整面石墙，那错综复杂的根须，深入到斑驳的时光深处，触碰掉多少柔软甜美的梦，又刺伤了多少静谧忧伤的泪珠？

　　巷陌深深深几许？慢慢想着，轻轻踱着，生怕抖落了那一身安静的芬芳，遗失了老人曾经的旧梦。耳边汽笛轰鸣，抬眼看，浑然不觉间又已是车水马龙，尘世喧嚣。回望小巷，依然是那样安详平静，幽香隐约。我知道，它依然不是诗情画意的江南小巷，然而，它却平静地掳去了我心灵深处的梦。燕子飞时，常有寻常巷陌；曲径探幽，更闻佳木清芬——这，是常驻我梦中的一道亮丽风景。


[ 本帖最后由 闲云呵呵 于 2008-11-13 19: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