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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胡同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出了家门就是一条老胡同,粗粗细细的胡同把村子像方格稿纸一样均匀裁开,房子是房子,树是树,一眼胡同就是村里人进进出出的光阴之路。低矮的鸡架门楼,孤零零地站在一株高大的樗树下,任凭风吹雨打。右边的垛子,老犍牛出工时兴起,走到门楼下在上面蹭痒。单

  出了家门就是一条老胡同,粗粗细细的胡同把村子像方格稿纸一样均匀裁开,房子是房子,树是树,一眼胡同就是村里人进进出出的光阴之路。

  低矮的鸡架门楼,孤零零地站在一株高大的樗树下,任凭风吹雨打。右边的垛子,老犍牛出工时兴起,走到门楼下在上面蹭痒。单薄的门楼哪经得起它一来二去的磨蹭,摇摇欲坠。父亲照准牛屁股,结结实实给了一鞭子,老犍牛这才打着响鼻忿忿不平地离开。它不知道,别看一架门楼单薄孱弱,却是形而上意义上的家园之门,无奈何,在门楼下顶了一根老榆木,门楼就成了三条腿。走出三条腿的鸡架门楼,走过那道桐木板七拼八凑的门槛,就像一只夜鸟,扑棱一下翅膀,飞进村庄丝绸般的黄昏里。

  简陋的村庄,想寻找点儿快乐其实轻而易举。小小的人影在胡同里穿行,不是拍下这家的门环,就是从土墙上搬下一块土坯,把头从土墙上长出来,和墙头草的个子一般平齐。——黑蛋,上戏台。——二妮,你还演白蛇。吱呀,又一架将要倾圮的门楼下,露出黑黑的小脸,又一架门楼下露出两个朝天小辫。喊三蹦,一行小人猫手猫脚必要不能弄出一丝响声。三蹦家在村西,左拐一眼胡同,右拐一眼胡同,再进一条死胡同,就到了三蹦家门口。三蹦娘是个瞎子,三蹦就是娘的眼,所以片刻也离不得三蹦。摸到门环,家里静悄悄,又摸到门闩,里面倒插着。黑蛋能能在嘴上,不但会学树上的鸟叫,坑里的蛤蟆叫,一扁嘴竟然能学来暮秋里的蛐蛐沙哑的声响,滴哩哩,滴哩哩。听见三蹦瓮声瓮气地说,娘,天黑瓷实了,我铺好床了你先睡吧。火爆脾气的三蹦娘像爆竹,短短的火捻子一点就着——睡,睡你奶奶个腿儿,今儿哪也不能去。三蹦装着委屈地“嗯”了一声——不去。透过门缝,透过稀薄的夜色,能看见三蹦一蹦两蹦三蹦就窜上了土墙。然后一个鹞子翻身,拍拍身上的土——走啦,戏台子。

  戏台子在村东,左一道胡同右一道胡同,几个小小的人影儿如鱼得水般在夜色中穿行。所谓戏台子就是宗祠前的一方土台子,农闲时节,县里的二夹弦常来村子里唱戏。人在戏台上唱,人在戏台下听,台上台下,情绪交融,戏里戏外被月光融合在一起。那时基本上没有多大愿望,只希望能有一天像戏台子上的演员那样,手持一杆亮银枪,身穿黄金大叶龙鳞甲,胯下一匹乌骓马,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其实乌骓马只是一根木棍,手上缠着一根红线做成的套儿,木棍上绑着红红绿绿的线穗儿。即使这样那也了不得,扮小生的刘子玉,活脱脱是戏里面跑出来的赵子龙,头上晃着三色丝绒做成的小绒球,脚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滚边靴,身披鱼鳞一样闪光耀人眼的英雄氅——呔!末将听命,这就单枪匹马捉回曹操那厮,拿人头来见主公。台下,大姑娘小媳妇,无不睁大眼睛,直把红红的脸蛋看成一片灿若桃花开。   桃花开的季节,戏班子住在村北队部里,左一树桃花,右一树桃花,名字叫桃花的小妮和刘子玉在桃树下手牵着手。后来有人看见出了队部的大门,潜入一条幽深的胡同,狗没咬,驴也没叫,狗在三月三和心上人在老河滩上的油菜花田里约会,星星的眼睛眨呀眨,柔柔的东风吹呀吹,狗的筋骨都绵了。——钻进胡同里的人,其实骨头也酥了,你依着我,我拥着你,说一句笑一阵,骂一句哭几声,长长的胡同静悄悄,月牙儿爬上树梢。几点了,谁知道,鸡啼三遍,村子里的人都进入睡梦之中,清晨醒来,胡同口一阵嘈杂。有人说,老赵家的赵桃花失踪了,有人说戏班子里的刘子玉一大早也不见了踪影,气得班主——刘子玉他爹刘一嗓在队部里直唱大悲调——哇呀呀,你这个无用的儿郎。哇呀呀,让为父从今后难见爹难见你娘,难回家乡。

  唱念做打,其实胡同口钻里出来的乡野小儿啥也不会,一帮人在月光下,或者浓稠的黑夜里,在土戏台子上好不忙乱,一通闹腾。拿着脸盆的在敲锣,翻过来木桶的在击鼓,用两根马尾毛拴在搪瓷缸子上拉来拉去,只有胡琴的样子,但绝听不到如泣如诉的胡琴声。黑蛋手黑脸黑,露着一口白牙,憋得脸红脖子粗,在唱小包公。二妮的朝天小辫在月光中晃来晃去,在反串卷席筒——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三蹦从高高的棉花柴上一跃而下,扮来扮去,竟没找到一点飞檐走壁偷鸡摸狗时迁的感觉。

  窄的胡同,只能容下一辆木板车,东家的墙里是杏树,西家的墙外面开满了梨花。杏花红,染红了姑娘羞涩的脸庞;梨花白,映白了有月的夜空。下雨,人在胡同里打着赤脚,帘子一样的雨线密密缝缀,一层又一层,看不穿光阴之外的云天。屋檐,被雨滴拉长了回声,一滴一滴跌落在阶前的青石板上,在讲述水滴石穿的执着与坚守。墙角那簇美人蕉,直如出浴的美人,让人只想拥揽入怀。

  蝉声起伏的夏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接二连三地从胡同里涌出,似要逃离阴郁潮湿的藩篱。连接窄胡同宽胡同羊肠胡同榫子胡同三叉胡同死胡同的,是条宽敞但凌乱的街道,犹如村庄的主动脉。街中心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株皂角树,树下有一口井,树上有一眼洞,树枝上挂着从各种胡同钻出来的孩子,不看大戏看皮影。皮影张,长着一张肖似驴形的长脸,一个瘦而高的姑娘据说是皮影张唯一的女儿。嘎石灯,愈燃愈亮,大树下,一袋烟的工夫人就聚拢在一起。皂角树的枝桠上,几个孩子吱哇乱叫——开演吧,大叫驴。皮影张一拍惊堂木——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有人生无人养的野孩子,纳命来!惹得皂角树下一阵哄堂大笑。钹儿铙儿磬儿镲儿响,其实都是那个瘦而高姑娘声肖形似的口技,大红幕布徐徐开启,看不够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不够的张果老倒骑驴,看不够的莺莺含羞欲说还休,却一边怂恿红娘去找张生,一边却又悲悲切切心猿意马两腮绯红假装纯情。

  胡同虽小,我们却在胡同里长大。第一声啼哭,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离家都在胡同里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还记得胡同里的那株刺槐树,还记得刺槐树上开着洁白的刺槐花,还记得幽幽的花香似雪,弥散在村庄的每个角落。还记得永远守侯在家门口的那条狗,悠悠光阴,沧桑了一身质感如绸的皮毛,等你回家,依然温暖的眼神,扑地从地上爬起来,嗅嗅你的衣服,嗅嗅你的脚,嗅嗅你带来的远方的风尘。

  犹疑村庄在瞬间老去,蜿蜒曲折的胡同本是汩汩的血脉,却成了老祖母脸上深深的皱纹。屋檐上的瓦,在经历一千场风雨之后跌落在地,青石板,滴水穿石的神话终究未能穿越梦境。很多人,很多趿拉的脚步声,走出胡同,再没回来。那架单薄的鸡架门楼,瓦当上的野草枯萎成一头白发,在夕阳下布满雪霜。

  你行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倾圮的土墙布满忧伤,仿佛很久才看见谁家的烟囱,有一缕单薄的炊烟升向夜空,像一只无助的手,想要挽留些什么,却无可奈何,只握住一把苍凉。

  从清晨到日落,从日落走到一弯残月东升,你在旧时的伙伴门前驻足徘徊。仿佛昨日,稚气的应答,从低矮的屋檐下传来——等我,剁完猪草;——等我,给娘铺好床铺。   你等着,盼着胡同的转角露出一张黑黑的小脸,盼着吱呀的木门后面探出两条生动的朝天小辫。   清冷的月色挥洒,村庄还是从前的村庄,而胡同再也不是昨日的胡同。一转身,月光如泪,滑落村庄的脸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1-3 20: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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