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有一种呵护叫跟踪
2022-01-08叙事散文夏小英
雨下得很大,哗哗的屋檐水连成了雨帘。雨帘外,满世界都是雨线。雨线很白,如我身上的白衬衣;雨线也很密,像我心里重重叠叠的忧郁。身后,母亲在擦拭那些旧式家具——一个碗柜,一个排柜(衣柜),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条凳子。它们是母亲的嫁妆。外公砍了门……
雨下得很大,哗哗的屋檐水连成了雨帘。雨帘外,满世界都是雨线。雨线很白,如我身上的白衬衣;雨线也很密,像我心里重重叠叠的忧郁。身后,母亲在擦拭那些旧式家具——一个碗柜,一个排柜(衣柜),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条凳子。它们是母亲的嫁妆。外公砍了门前两棵水桐树做的。母亲想用抹布把它们擦出曾经的光亮来。屋里这里放着桶那里放着盆,接那些从薄瓦缝隙里落下来的雨水,雨滴打在桶和盆里叮叮咚咚响。我突然感到烦躁,受不了母亲的擦拭,受不了家具的黯淡,受不了这龟缩在雨里的漏雨的土砖屋。于是,我拿起角落里的旧伞,照例不言不语地走出家门,投进了大雨里。
我不管不顾地在雨里走着。不回头。知道身后的母亲擦拭家具的动作会因我的出走戛然而止,知道她此刻正怔怔地望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的目光无法穿越我的忧郁,甚至无法触碰,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成硝,引燃我心中埋藏的炸药包,导致我歇斯底里的爆炸。
那时候,我正处在黑色七月的低谷里。还有不想说也不能清楚地说出口的别的方面的忧郁。且后者比前者更使我受打击。而生活,令我感受到四面八方潮水般涌过来的压抑。
我撑着伞,在乡间土路上信步走着,穿过宽宽的机耕路,穿过窄窄的田埂,穿过无数雨线交织的幕帘。湿淋淋的雨水打在干燥的土地上,溅起一股来自土地深处的燥热,我感到脚下大大小小的土路田埂、皲裂的禾田都在雨里张开了嘴,我心中的皲裂的忧郁也在大雨里像禾田一样张开了嘴。我所有柔弱的根须,都在雨中舒展,就像一只麻雀在树林里飞翔。伞外,清凉的雨水浓烟般包裹住我,缠绕住我。大片进入青春期的稻田在身边舒展,那些青中带黄的谷穗,在透着亮白的雨幕中轻轻晃动着。来自田野深处的风,吹动酣畅淋漓的稻杆。田埂上有细弱的野花在雨中摇曳。我停下步子,静静地看着,看着,感到一股奇妙的安静的力量正在内心里生长,渐渐成为一股清晰而强有力的存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覆盖了我心灵里那些忧郁的根须,绽开来一朵朵细弱的花,和田埂上的野花一起拥围住我。凉风不断地掀动雨幕,仿佛一些无可名状的心事,从湖底释放出来,在水面上泛起转瞬即逝的涟漪。路边偶尔掉落的一片两片树叶如同一个个逗号,切割着那些凌空漫舞的雨线。空气新鲜得让我吃惊,我张大嘴放肆地呼吸。我相信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终于释放并且舒展开了我内心深藏的忧伤。我那时候是认为家里那个逼仄的空间是窒息我的,社会更是。比如高二时,一次去车站塔最后一班公车去学校,去慢了几分钟,公车已开走,约好的同学塔车走了。那时候是25年前,公车走了就没有了不像如今满大街是车子可租。我叹口气,准备走路,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语文老师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天下午,语文老师硬是坚持要陪我走路(因为他人老了搭不了人而那时的我不会骑车),我怎么劝他骑车先走都没用,结果,他推着自行车陪我走了二十里路,一直走到学校。路上老师跟我说了很多,其中包括他不教我们了,要退休了,要在明年我们毕业时请我们全班学生去他家,杀鸡给我们吃,而我,他是一定要亲自夹个最大的鸡腿给我吃的,因为我是他的爱生等等。说得我耳根通红。好感动。一年后,我因为落榜无脸见人,却在路上碰到昔日的语文老师,老师竟换了完全不同的一副神态和语气:“你要去当代课老师?”那个不屑,针刺一样扎得我措手不及、瞠目结舌。后来,类似的例子接连碰到,使我终于对人这种可以满身心浸透着功利主义、世态炎凉的“高等动物”深感遗憾、敬而远之。
所以,我总在寻找出口,一个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出口。我是个内向而脆弱的女孩,习惯于缩在自己柔软的壳里安静地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的心灵有太大的缺口,需要一份真挚细腻的爱来填充。而当那样一份爱向我走近的时候,我却因为自卑而没有迎上去,只让它射入眼底,藏进心中,归于梦里。心里就像刘若英歌里唱的那样:很爱很爱。以致很多年以后,我仍为当初那份爱而心疼。我曾在一首诗里写道:“……一种内伤,这内伤承自古人传奇,又提升了今人的伪装本能/一个人的时候,轻轻地敲/隐隐地疼/敲一下,疼一下/敲一下,疼一下/不敲,安安静静地疼”。那时候,我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或者四处游走。我不喜欢串门,不喜欢扎堆,看到前面有一群人,能绕道尽量绕道,能等待尽量等待(等人群散开)。 我投入大自然,为的是那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就像下雨跑到田野一样,天晴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屋后的小山丘里去,一呆就是半天。在大自然里的纯净里,我才能感到自在,舒展。我一定来自田野,来自山林,我的前世一定是大自然中一粒种子,今世准是错投到了人间,所以我总觉得孤独,忧郁。我没法游刃有余地适应人的世界里那些虚伪、炎凉、浅薄、诡计,却懂老牛的淡定,鸟鸣的纯粹,蛙歌的热烈,路花的自在,小草的执著。那天下午,田野收容了我游走的忧郁,淋漓的雨水浇灌了我的忧伤之根,催开了我的孤独之花。走着走着,我欢快起来,干脆扔掉伞,闭上眼睛让自己像禾苗一样任雨水洗刷……
忽然,感觉没有雨水落到头上、身上了。咦,怎回事,雨停了?我睁开眼睛——原来头上有了一把伞,伞下站着的,是满脸写着焦虑的母亲。鲜亮的雨线落在母亲的一面肩膀上,而我这边却没有半滴雨,尽管我已经是“落汤鸡”了。我听到自己心里什么地方“咯噔”一响,仿佛一辆车子转了个弯,不禁对母亲笑了下,伸手去接伞,触到母亲的手,好刺哦!这刺怎么来的呢?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只带刺的手里凸现了。细节,在那刻柔和了一切。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低下头装作看路,不让母亲看见。
其实,是母亲没让我看见——那天下午,母亲一直跟踪着我,要不是我扔掉伞,她不会现身出来。而我呆在山林里的时候,母亲也都跟踪着我,只是没让我看见守护我的她的身影。无论田野还是山林,有过我的身影的地方就有过母亲的身影。母亲怕我想不开,还怕我遇到坏人或癫子(我们这里对疯子的称呼)。母亲的跟踪带来的额外收获是杂房里越堆越高的草和柴。明白这一切,已是多年以后。那时候的我,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根本没留意过家里的草呀柴的。就像母亲说的,我那段在走“古董运”。我那两岁就被嗜赌的外公送人、八岁就给人做佣人吃过无数苦后来被接回家、只读过几回夜校的母亲,不明白鲜花般的女儿心中会装满怎样的忧伤,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在有风有雨的日子里独自游走,或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一个人呆在山里,不明白女儿在独个儿游走或发呆的时空里都想些什么,几次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没有问。于是,本来不信迷信的母亲信起了迷信,她给我算过命,求过神,烧过香……为我真是想尽了她所能想的办法。母亲说我走“古董运”的话就是从算命先生那里学来说的。母亲每天吃饭前必先给菩萨打“供饭” (打“供饭”是指打饭给菩萨吃)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除了她自己,母亲还请了菩萨来保佑,保佑我逢凶化吉,事事顺利,一路滔滔。我那时候真是“古董”,只以为母亲粗俗,根本没想过母亲无言的背后,是对女儿的尊重,无奈,焦虑,和那比路更长的牵挂;更不明白母亲默默跟踪的背后,那份深深的母爱,浓浓的呵护……
这不,今年已经七十三岁、拄起了拐杖的母亲昨天还打来电话,催我回去拿她为我在菩萨面前求的茶叶,要我每天泡茶喝,喝的时候心里诚心诚意地求菩萨保佑……我忙说“好的好的,周末一定回来。”我明白,在老母亲眼里,她那孤独的女儿一直都是个走“古董运”的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需要她穿越山山水水的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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