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早餐时间，同室同事都在津津有味地进餐，大概是众人的咀嚼之声合在一起产生了恢弘且震撼的音效而引发了一些联想，有人就饶有兴趣地谈及四年前的地震。

另有人就深有感触地停止咀嚼而喟然长叹：地震发生以后的那些日子，就当时来说的确让人惶恐，与惊弓之鸟无异，那些日子，多么希望原本只是一场梦，不过到了后来，又觉得那些日子也值得留恋，原因是大灾之年竟然得到了来自各方的关怀和温暖，看到了人性发射出来的和暖阳光。还有人说，惶恐，是由于地震灾害的极端可怕，以及灾后的无助和茫然，好像被无请地抛弃在荒野，人人自危，目之所及大抵会让人心里生出凄凉感觉，人的生命以及人的一切仿佛再无着落，并且，生活和人生竟然显出了弱不禁风的脆弱真相，人人惊魂未定，差不多全是狼奔豕突的仓皇样子。

仿佛要求得到证实一般，有人还转过脸来满怀期待地询问：“你还想那些日子吗？”

只是报之以莞尔一笑。

这是个同时包含着正反两种子命题的提问，不好用一般的“想”还是“不想”来回答。再说，“所可详也，言之长也”，莞尔一笑，便是最为恰当的回答。

可是，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澎湃起来、滚涌起来，好像从不喝酒又被迫喝了一回酒，很不情愿地咽下了一大口烈酒之后，整个食管烧灼，呛咽，难受得几乎要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但是，凡事总是有好有坏，烈酒进入肠胃以后，也鼓动人的意志迅速亢奋起来。

那个时段里所有的事情都很纠结。

作为自然灾害和由之所致的内心伤痛，实在不愿意再次提及，希望永远深埋在记忆深处；作为心灵成长的一个崭新的起点，一个重要的标记，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美妙烙印，又很难忘记。

有些人，有些事，终于成为永远的过去。

另一些人，另一些事，再也无法面对，有些日子和有些日子里的情景，就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亮着，也像花儿那样开着，可是，离得太远了，再也走不回去，更加愿意相信当下才是有意义的。这样的心理过程就像乘车远行，离开家乡的时候，有一种深深的留恋感觉，家乡越去越远，原来自己和它是那样的难舍难分，有时会难过得想哭。然后从异地离开，返家，心里也有相似的感觉，感到异地刚刚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些深刻的感觉和美好的记忆，觉得自己和那里刚刚完成情感上的磨合与粘结，却又要走了，那种惆怅，让人有些恍惚迷离。

自己搭建的简易防震棚，横七竖八地挤在学校的操场、空旷的街区、路边、郊区的田地里。那些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简易防震棚，仿佛一夜之间奇葩绽放，扰乱了正变得炎热起来的夏季，又宛如军旅的营寨，不过比营寨更花里胡哨一些，说那是逃荒路上临时的村落社区好像更为贴切。后来就有了各方援助的救灾帐篷，清一色的蓝底白字，有门有窗，多寡不等地挤在一起又像野战医院，又像形形色色的“民团”终于被“正规军”收编。

没有生命、又让人无比留恋的，最亲近、最可爱、最可靠、最令人信赖的，是自家的房子。那么好的东西，那么可靠的东西，却没能抗拒山摇地动的侵扰，破损了，不敢居住了，虽然还站立在原地，却是许久许久的空无一人。有人就说，那些都是站立着的废墟，是还没有埋人的坟墓。听起来有些低调有些悲观丧气，却也道破了一线天机：那是半生的心血，是从本不富足的生活中精打细算节省出来的唯一有形的财富，那是最熟悉的生活场所，是自己和家人人生的港湾，是亲情的聚居之处，是欢乐和幸福的展示舞台，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和灵魂一直都在那里停泊，也是自己多面孔的灵魂正邪对峙全然公开的地方。可是，地震以后，仿佛中了邪魔，房子翻脸不认人了，变得面目狰狞了，成了一块很大的心伤，成了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恐惧，不想再看，却总是忍不住时时偷看，越看越伤心，越看越难过，越看越失望，不再爱它，不再愿意接近它。房子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而狞厉，生活也就无法美好起来，仿佛得了白内障，变得空洞和渺茫。

这样的日子，值得去回想吗？

没有成为“遇难者”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是不幸中之大幸，虽然亦如惊弓之鸟亦如困兽，每天都在惊悸不安中度过，虽然像一只面对荒原野火的鸟儿那样不知在何处栖落，身体已经十分疲惫，内心已经非常焦虑。

有两件事还能让人感到活着的真实，也能让人感到心灵依然有所依靠。一是家人还在一起，一是同事们还能够常常见面。尤其是，半月以后，在无遮无拦的操场上复课了，天晴的时候，老师和学生都顶着烈日，天下的时候，老师学生都躲在灾民的帐篷里观赏被大雨淋浇的桌凳。

虽然如此，大家毕竟还能在一起，后来就搭建了活动板房，进去上课，大家就更加紧密地在一起了。

该见面的都见面了，都活着，真好。

见面的时候，无边的惊悸还未从脸上完全退去，仿佛都严重失语，都在用眼神深切地问候。眼神里的东西，都知道是那些意思，却没有具体的言语。多年来朝夕相处，磕磕碰碰，也恩恩爱爱、缠绵纠结。大难之后，又见面了，仿佛凤凰浴火，仿佛破茧成蝶，俨然获得超越般的新生。头发上好像还残留着房屋倒塌和山体滑坡的时候激起的灰尘，顶着这样的头发，对望着，有些就流泪了，眼泪就是那时所有想要说的。以前，有些话想说却一直没有说，也不敢说，或者没有机会说，就遭逢如此大难大劫了，险些成为永远的遗憾和后悔。幸好，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大家还能对面而立，还能对面流泪，看来，藏匿多年的话还有说的机会，那就说吧。说出之后，便是更加伤感的流泪了。

五、六月间，这个世界的天空通常是由烈日和暴雨组成的。那年的那些日子，还有不时而至的余震，就像对人挑衅一般，最可信赖的大地继续无情地震颤，墙壁上黑色闪电一样的裂缝在延长、在变宽。山体继续滑坡，一场暴雨之后，滑坡形成的松软土层和砾石就变成泥石流，冲毁，淹没，堵塞，淤积，阻断，塌方，这样的次生灾害每天都在发生。大地变得如此狰狞可怖，最可依靠的东西变得最不可依靠，即便是大力之神“安泰”，也要无能为力了。既然如此，什么都无所谓了，活着就是要务和当务。心情有些郁闷有些烦乱，人际有些离散有些混乱，生活有些无头无序，想有所为作为却无一可为，仿佛堕入冻馁又一丝不挂。

人都在，那么，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仅仅是庆幸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还活着，已是无以替代的莫大的快乐。惶惑无定的白天过后是无着无落的黑夜，然后又是惶惑无定的白天，有时是烈日当空，有时是暴雨如注。然而，什么天气都无关紧要了，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看着亲人不要突然不知去向，而亲人们也像自己一样常常茫然地盯住一处或者东张西望。仿佛一切都走到了尽头，唯一能做的，只有向所爱的亲人、朋友、同事，祝福再祝福。也曾想，假如能够让自己所爱的人别再遭逢此类灾难，自己宁可变成投身火海的高僧大德一定在所不惜一定义无反顾。那些日子里，才发现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确实都是可爱的。也打算好了，如果以后的灾难更为严重，自己一定挺身而出，希望遭遇灭顶之灾的仅仅是自己，并且愿意由此换取所爱的人的平安幸福，尤其是，一定要为身边的孩子们换取幸福和欢乐。

那些日子里，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是“佛”。

男人为什么总要那么消极悲观，女人为什么总会那样坚强柔韧，有些人为什么一直走不出惊惧和惶恐，有些人为什么对天灾人祸总能一笑置之。男人想着为爱随时献身的时候，女人们却在静静地整理着已很混乱的生活，作食，洗衣，还能很快进入娱乐角色。特别是，女人们一旦正常地活着，就总有男人们很难现发出来的笑声，并且是很轻松的笑声。

同事中，自己一直关心的人，从此以另一种面孔走进了自己的生活，走进心。自然而然地，自己也如枯木逢春那样换了面孔上的表情也换了心境，也像一只毛虫蜕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并开始像庄周梦中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觉得应该用另一种语调同别人对话了，应该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别人和世界了，就开始做。后来发现自己还改变了走路的样子，而内心的感觉是自己已经悄悄开始学跳“芭蕾”。这样改变自己是想表示自己在爱别人，也希望别人爱自己，觉得活在世上，爱，才是最有意义的。

人生，生活，都像棋局，每次开局，都会产生不一样的过程和不一样的结局。这一回“开局”，好像懂得什么叫爱了，好像明白什么是爱的意义了。就这样脱胎换骨了。就发现，身前身后，有许多的手伸过来试图扶持自己，那些手，有些强劲，有些柔弱，但都是真诚火热的。总感到周围投来许多关注的目光，那些目光令自己感到平安、快乐。自己要做的，也只有投桃报李不以为足：最爱的亲人、可敬的朋友，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不知不觉，恐惧，焦虑，失落，悲观，居然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远渐无书”了，也许它们是回到了它们的所来之处。在人来说，所有负面的东西，渐渐被时光磨透，然后委弃于地，然后被完全掩埋，或者，完全被丢弃到过往的风中。

太阳依旧出来，风依然畅快地吹。亲人们，有些老了，是熟透了的那种老，是大慈大悲的那种老；有些，长大了，亲缘的长链上有了可靠的接力续跑者。一些同事，从姑娘变成了母亲，更漂亮了，是仪态万方的那种漂亮，是又矜持又热情那样的美丽。对待她们和他们的态度，已是前所未有的宽容，对他们的爱，已是前所未有的深刻，对他们和自己的未来，是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

每天经历的生活，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生动、真实。

泪痕被时光之手反复擦拭、清洗，现在变得很洁净，眼睛和面庞也变得更加鲜亮。焦灼悸动也皱皱巴巴的心，渐渐被日子抚慰被日子犘平。再细细端详眼前的一切，终于心悦诚服：世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轻松快乐地活着。

春日一面，夏末重逢，或者，落叶时节谨致恭问，飘雪时候笑语复闻。纵使见少离多，但还能知道对方的具体方向和准确位置，还知道都在快乐地活着，实在不必朝朝暮暮！

先前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好像有恰当的答案了，恰逢其时，大家的早餐已用结束，牙帮和牙齿一旦停止切割动作，口腔就会闲下来，人也会变成饱食暖衣的理性主义者：现在，是过去已经成为过去之后所产生的新的结果，这是生活翻过的新的页面；过去，就是页面的背面，或者是许多个页面的背面。心静的时候，还是愿意翻回前面的页面去看一看，看一看就会知道，现在，岁月真的静好，人也真的安乐。

201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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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2-12-1 14: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