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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转贴孟澄海先生散文] 最 后 的 牧 马 人等

2022-01-08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最 后 的 牧 马 人西风。流云。落日。枯草。这是冬天的某个黄昏你从低矮的土坯房子里走出来趟过那条弯弯的小河坐在一个白色的山冈上。你的背景是祁连山是大马营草滩苍茫而又苍凉更远处有藏蓝色的天穹那上面镶嵌着一弯弦月,就像秋日随风飘浮的菊瓣凄清冷……
            最 后 的 牧 马 人   西风。流云。落日。枯草。   这是冬天的某个黄昏你从低矮的土坯房子里走出来趟过那条弯弯的小河坐在一个白色的山冈上。你的背景是祁连山是大马营草滩苍茫而又苍凉更远处有藏蓝色的天穹那上面镶嵌着一弯弦月,就像秋日随风飘浮的菊瓣凄清冷漠优美。

  你就那样盘腿而坐拿出一把二胡慢慢拉起来琴弓抖动琴弦铮琮哀婉的曲子水般的漫散开来淌进河谷,草滩和雪地。那凄美的乐音仿佛氤氲着时间的雪花,从岁月深处飘来,在你的记忆中一点点融化,洇成迷迷蒙蒙的雾。   几十匹马静静地站在河边从你这边望过去那弯月牙正好从一匹白马的背上升起飘扬的鬣鬃被涂上一层淡 淡的蓝晕。冬天的风吹埙般呜响,芨芨草瑟瑟摇动,马的影子映在清亮的水里,这一切就像一个荒远的梦。琴声响过之后,那些马抬起头,默默看 着你,他们的眼睛蓄着蓝汪汪的泪水泊满了温情和感念.

  你已经老了,黧黑的脸庞,皱纹密布的额头积满尘土的头发,漫漫时光在你身上留下了苍芒而沧桑的印痕。冬日的月色下,你坐在那里就像一尊守马群的青铜雕塑,浑身上下泛着清凌凌的寒光。你紧握弓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叫人想起寒风冷雪中枯硬的树桠杈,但你的眸子始终是清澈明亮的,那里面依然闪耀着生命和青春的火花。

  在辽阔的马场草原,枯黄的芨芨 草和马兰抖落霜花,弯弯的小河边飘荡着一层白雾。你的琴声穿过云杉林,穿过河谷和草甸,唤醒了沉睡的马群,它们颠着梅花碎步朝岗坡上走来,一匹白马领着马驹在你身边溜达几圈,咴咴叫了几声,又掉转身朝河那边跑去。一匹枣红儿马打着响鼻,伸出红润的舌头,轻轻吻舔你的个胳膊肩头和头发。在你的眼中,那些马都是你的孩子,是它们充满梦幻般的眼瞳,照亮了你寂寞孤独的岁月。有马的时候,你的二胡就能拉出激情,你的琴声里就有悲凉壮美的马场故事。

  这个地方叫白石崖,一片宽阔的河滩,两座平缓的岗峦。你的家就在临河的草地上,三间土坯房门对青山,窗含白雪,日夜能听到天音河籁。离你家不远出有一个墓园。夏日,这里开满了金露梅和银露梅,你赶着马走进墓园,随便找一个芳草青青的坟丘躺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一任缤纷的花瓣在脸上瓢拂,让黄黄蓝 蓝的蝴碟落进心灵的水潭。冬日,雪花盖住了墓园的荒草灌木,几只狐狸跟马追逐戏嬉,溅起满天莹白亮丽的雪雾,你恍惚又置身于一个童 话世界。你曾对人说,在军马场草原,你是一个最忠诚的守墓人。白石崖墓地,埋葬着你的父亲,也埋葬着许多你不认识的乡亲。他们是第一代牧马人,有的,已经在这里静静地睡了半个世纪。日升日落,时光流逝,有关牧马人的欢乐和痛苦,有关骏马的传说和歌谣,都幻化成了野菊马兰,在墓地淡蓝的晚风里摇曳,每日每时跟你的灵魂絮语,轻声诉说。。

  祁连山白石崖,月亮在你的梦想中 穿梭,你不停地拉着二胡,让地老天荒的琴声飘越水长河,追寻远去的峥嵘岁月。五十年前,你的父亲骑着一匹栗色骏马,整天在草原上奔驰。那时,山丹马场有几千匹军马,马群飞奔起来,铁蹄飒踏,鬃毛飞扬,震动得山鸣谷响,天摇地动,如飙风掠过草原。父亲挥舞着系有红绸的长鞭,时儿狂吼,时儿轻啸,那潇洒自如的架势就像指挥气吞山河的铁骑,去穿越枪林弹雨,奔赴遥远的沙场,父亲喜欢骑在马上看落日,拉绳拽嚼,昂首眺望祁连雪峰的最后一抹夕阳。那一刻,你发现云崖是红色的,马群是红色的,父亲的背景是红色的,整个场景苍凉冷竣悲壮。

  在你的记忆中,父亲那军绿色的水壶里永远装满了青稞酒,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马们尽情地张扬着野性和自由。父亲和几个牧马人坐在齐腰深的芨芨草丛里唱歌猜拳,喝多了喝醉了,都抱着马的脖子号啕大哭,然后在给心爱的坐骑喂草,梳毛,剪鬃,挠痒,一朵朵粉红的马兰花插进马的笼头

  你的父亲曾经是一名骑兵。遥远的战争岁月里,父亲骑着骏马,手握钢刀,跟他的战友转战于河西走廊,血与火的战争,使父亲跟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父亲向你讲述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他身受重伤,摔进深深的沟壑,眼看就要落入敌人之手,是那匹黄膘马跑过来,平卧在那里,硬是把他驮进了祁连山茫茫林海。父亲说,那匹马后来死在战场上了,敌人的一颗炮弹炸断了它的后腿,为了不连累主人,它纵身向十几米深的悬崖跃去,留下漫天的血雨,纷纷扬扬飞落,就像秋风中的野山茶花瓣。

  战争与马的故事永恒地悬挂在祁连山的顶峰。你想象中的马就是那飘飘悠悠的云朵,是那滚动在天边的惊雷,是那漫卷黄沙的野风。你始终相信一种说发;马把灵魂和精神交给战争,使生命燃烧起来,照亮了天弓地弦,让活着的人去体味一种崇高与壮美。桦木鞍子,生铁镫套,牛皮肚带,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它们都蹲在墙角,仿佛想跟你倾诉什么。每天傍晚,你总是挨个扶摸一遍,然后才走出家,坐在那条小河边守望马群。你忘不了父亲那个面容清癯的老人,子从离开部队以后,就成了一个普通的牧马人。那时候,除了喝酒,他总是喜欢独自在河边倘徉,脖子上挂一把二胡,一边走一边拉。蟒蛇皮蒙成的琴面,在黄昏的星月下闪着幽幽辉光,时间的雪花从琴弦上落下来,覆盖着父亲的孤独,苍凉和铭心刻骨的怅惘。

  父亲去世时,你从他手中接过了牧马的套杆鞭子,同时也接过了那把破旧的二胡。那年月,战争的硝烟已经远去,山丹马场已变成了平和安宁的世界。那里的草滩,草垛,那里的河流,松林,还有那里的马群,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被山岚虹霓映着,全都像童话和诗一样美丽。

  你继承了父亲的个性,豪放,孤独,忧郁,白天牧马,傍晚就坐在河岸上拉二胡,用琴声 跟白云飞鸟对话,你的目光总离不开马群,琴声里时而是沙场点兵的激越,时而是紫骝飞驰的啸吟,有白草红叶的秋韵,有冰泉雪溪的冬景。其实,你梦中的那个场景早已消失,不见了到光剑影,不见了风火狼烟,山丹马肉圆膘肥,在草原上溜达,慵懒散淡,逍遥自在,它们野性的生命一天天萎琐,昂扬的激情不再复现。草原风光秀丽,没有北方苍狼,也没有祁莲雪豹,甚至连野兔老鹰也逃遁得无影无踪,你从蓝莹莹的马眼里读到的是雪山海子般的恬静,平和与美丽的温情。

  四十年的牧马生涯,你从未体验过一次悲壮激越的马背生活,守望草原的时侯,你最怀念的还是父亲,还有伴随他征战南北的战马。闭上眼,总有一种幻觉;绿色地平线悬浮着古铜般的太阳,一匹菊花骢飞奔而来,父亲的军刀在桔红的朝霞中着寒光。
你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发生。马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随着战争远去,它们也便失去了啸傲沙场的舞台,成了供人们娱乐消谴的动物。纯粹意义上的军马早已走进了历史,被岁月的烟尘埋没。

  不过,对你来说,那份爱马的情感始终未变,霜冷长河,祁连岑寂,在这冬日的黄昏,你依旧拉响二胡,为那些马,为那些死去的牧马人,献上一曲永远的爱之歌。

            祁连山以北的荒原   亘古的西风亘流云亘古的长河落日亘古的白草黄沙。大荒原亘古地沉寂着。是永恒的寂寞孤独,永恒的苍茫寥阔,永恒的地老天荒。

  在祁连山以北黑戈壁以南数千公里的土地上,温带大陆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紫色铜鼓,沿着雪峰和老河指示的方向悬转,阳光的金芒涂染着山河大地,也给每一种生命注入了一种苍凉悲壮的力量。天狼星座下,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演着一幕幕生与死、歌与哭的悲喜剧,不断地昭示着奇幻和神秘、崇高和壮美。

  这里吹刮着西北风,是从西伯利亚一路浩歌而来的西北风呵。一年四季,清冷的风都在荒原上狂嗥怒吼,卷着雪花雨丝卷着枯枝败叶,也卷着遮天蔽日的尘土黄沙。风吹过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芨芨草和黑刺树就会掀起波浪,拍打着寂静的旷野。枯河峭壁上的虫蚀页岩,遗留在沟壑里面的鸟兽洞穴,以及死亡的胡杨枝桠,迎着大风发出呜呜哇哇的鸣声,犹如深夜的鬼魅吹响远古的陶埙。一切都在浩浩的西北风中沉寂,一切都在孤绝的荒原里慢慢苏醒。   那个早晨,最先飞起的是一群乌鸦,它们展开优美的翅膀,飞翔于蓝天之上白云之间,在阳光的映衬和寒风的吹拂下,宛如纷乱的黑色花朵,飘飘荡荡,旋开旋落。飞起的不断向前穿梭,寻找属于自己的目标;落下的聚集在沙丘土塬的周围,大声地唱歌,欢乐地舞蹈。在我们的时间之外,乌鸦经历着另一种时间,用自己发明的语言,说出人类不知道的真相。

  茫茫荒原,除了鹰之外,乌鸦是最称职的清道夫,它们追逐捕食野兔、老鼠以及蛰伏于荒草中的蜥蜴,但更多的时候是守候动物的尸骸,围着一堆腐臭的骨肉叽叽喳喳,抢夺争斗。那样子就像一群穿着黑袍的巫师,为死者举行隆重的葬礼。作为生物链的一环,乌鸦清除了遗留在任何角落的恶臭与肮脏,使荒原恢复了原初的洁净清爽。那些只属于黄昏和黑夜的鸟,那些被人视为邪恶的鸟,生来就有忧郁的品格,有着宗教般肃穆的胸怀,即使它们栖落于猎手和牧羊人的坟丘,也会使墓碑上的文字更加深刻,更具有死亡哲学的意蕴。

  大群大群的乌鸦远逝于空空荡荡的天穹,荒原变得更加寂静与辽远。宽阔的河谷地带,零零星星的塔松披上了火红的朝霞,一缕一缕的炊烟缓缓升腾起来,然后被风吹散,跟早晨的雾岚合成一片,袅袅娜娜地飘向虚空。那里是马贩子的宿营地。站在石灰岩山岗子上,我们可以看见狼洞般底矮的窝棚,还有生火做饭的马贩子,他们是青海人还是甘肃人,没有谁说得清楚,反正一律穿着羊皮短袄,腰带月牙砍刀,时不时拿出一枚鹰笛,呜呜咽咽地吹几曲歌谣,或者兜着大裤裆朝河撒尿,用野浪浪的嗓子吼几声“花儿”。荒原是从青海通向河西走廊的中继站,他们要在这里休息一两天,然后再西进新疆,或东进苍苍茫茫的蒙古草原。   那些白马红马青马黄马就悠闲地吃草散步,几十个马驹簇成一团,疯也似的跑来窜去,腾起浓浓的烟尘。它们大多是属于青海土谷浑马的后裔,腰肥体壮,耳尖腚圆,跑起来四蹄生风,飞扬。荒原上,芨芨草挑着璎珞似的白穗,金露梅银露梅绽开了如火如霞的花朵,马群就在草莽丛中穿梭奔跑,向蓝天白云展示着矫健美丽的身姿。

  马贩子走出荒原的时候,偶尔也会扔下一匹病马或老马,它再也走不动了,站在瑟瑟的冷风里,不停地眺望远处的雪山云岫,像一个孤独的老人,用尽最后的精力思考生与死的命题。就这样不吃不喝,一连站上几天,直到几只狼出现在它的视野,这才摇晃着沉重的身躯,慢腾腾地朝着一片胡杨林走去。

  狼与马的搏斗是在铺满黄叶落花的地方展开的,那注定是上演生死决战的悲壮舞台。   胡杨林一片死寂,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照亮了野狼绿莹莹的眼睛。马朝天嘶鸣了一下,然后扬起前蹄做出腾空的动作,尾巴疯狂向四面扫荡,而狼一动不动,伺机反扑,等马稍稍安静,它便箭一样飞射过去,张开嘴咬住马的喉咙,这之后便是漫长的腾挪搏杀,鸣叫咆哮,在这较量中,病弱的马最终成了输家,它倒下去的那一刻,鲜血像雨点一般飞洒,染红了周围的土地。胡杨林里叶片在静静飘落,马兰在悄悄凋零。

  祁连山以北的荒原,狼并不是唯一的英雄。当狼捕食其它动物的时候,天空中正盘旋着灰褐色的秃鹫,那种经常在青藏高原活动的猛禽,总喜欢越过博格塔雪峰,沿着荒原周围的谷地和丘陵飞翔,寻觅苍狼的踪迹。它们长着刀角刀似的利喙,眼睛明亮如 ,能从几百米高的天空搜索到将要捕获的食物。狼扑杀了一只野兔或者一匹老马,尚未尽情地咀嚼回味,就被那些从天而降的秃鹫逐追得无影无踪。秃鹫展开宽大的翅膀,扇动忽忽凉风,闪电般掠深深浅浅的草丛,然后把狼吃剩的残骨啐碴带进浩浩淼淼的天穹。据说秃鹫是天葬场上的神鸟,它们通过吞 死者的尸体运送灵魂,使所有的生命最终抵达远离尘世的天堂。秃鹫的翅膀永远是摇渡苦难的航帆。

  衰草连天的荒原,西风萧萧的荒原啊!   黄昏来临之际,最孤独最忧伤的当属野骆驼。太阳落山,祁连山的阴影越来越长,越来越重,它们就在这浓重的阴影里行着,徘徊着。它们的家本来在遥远的罗罗布泊,在喀拉它山谷地,但不知为什么就迷了路,跋涉千里万里,踏进了迷迷茫茫的荒原。出发前也许有几百头,现在只剩三两头,再多也超不过十头了,一路走过荒原,一路惊恐和死亡,秋风吹过,冬雪压过,一年复一年,我们见到的只是闪着星星鬼火的骨架……

  瑰丽与悲壮辽阔与苍凉,奇奇幻幻,古老神秘的大荒原,在千年沧桑的岁月中,留给我们无穷无尽的遐想。

            当流水落花已成往事
  还记得那棵苹果树。   大约是天高云淡的秋季,我们几个同学坐在树下,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油印刊物,大声地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散文和小说,读累了,就或躺或卧,听蓝天上滑过的鸽哨,看身边的灯盏花和矢车菊在秋风中摇曳橙黄淡蓝的梦幻。

  那个场景出现在1980年,那年我18岁,从遥远的山乡出发,怀着对文学和自由的向往考到了张掖师专。就在踏进校园的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了那棵苹果树--空落落的枝干,被霜浸染过的叶片,皴裂苍老的树皮,这一切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弯下腰,悄悄地拣起了一枚红叶,把它装进了衣兜。这大概就是缘纷,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苹果树当成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情人,不管是凉风飕飕的秋日,还是白雪飘飘的冬天,我都喜欢带着几个热爱文学的朋友,在美丽而沧桑的苹果树下守望,守望洁白的花朵和艳红的树叶,守望深藏在心灵中的理想。

  80年代初,师专的校园并没有太多的钢筋水泥建筑,两幢古旧的青砖楼房,一为教室,一做宿舍。从教室到宿舍的小路上,铺满了圆圆的鹅卵石子,两边除了葱茂的树木之外,疯长着青草和野花,还有觅食的野鸽与麻雀,飞来飞去,呢喃咕咕。那个秋天,风也萧萧,叶也飘飘,空旷的校园显得有几分清幽,几分寂寞。

  开校后几天,我被分到中文系2班。我们班一共42人,有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也有工人,下乡知青,最小的15岁,最大的32岁。那时候,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总认为张掖师专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伟大的大学,从走进校园的第一天起,大家都很兴奋,白天上课,到了晚上就聚在宿舍里,用天南海北的方言谈论家乡的佚闻趣事。熄灯时间到了,已经结婚成家的同学就拿出老婆孩子的照片,爬进被窝,打亮手电筒,翻来覆去地看,仔细体味离别后的思念和那一份甜甜的忧伤。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更多的是快乐,有人吹笛子、拉二胡,有人敲着饭盆唱“外婆的澎湖湾”,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在我的大学时代,最流行的精神产品是伤痕小说和台湾园歌曲,前者使我认识到人性的美丽,后者则给我的心灵注入了清淳与圣洁。参加工作以后,当我再次听到那些如水似梦的歌曲旋律时,依然有身临清潭雪溪之感,灵魂世界里的肮脏丑陋都会被歌曲描绘的意境冲洗得干干净净。

  那年月,思想解放的春风刚刚吹来,文学厚土尚未真正解冻,老师讲课,大多照搬过去的模式,还带有浓厚的“左”的意识,譬如讲现代文学,只说鲁讯、茅盾、巴金、郭沫若,至于胡风和沈从文,则是重点批判对象,有一次,一位同学在课堂上读沈从文的《边城》,被老师发现了,不但没收了小说,而且责令在班上做检讨。最可笑的是上外国文学课,老师拿来一盒《安娜•卡列妮娜》的录像带,放电视让我们看,片子刚开始不久,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就走进一片白桦林,相拥着倒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接下来好象是含情脉脉的目光,越来越近的嘴唇,老师一脸尴尬,迅速拿起一张废报纸蒙住了电视的荧屏。于是,那光影斑斑的草地,那随风飘落的黑绒披肩,那玫瑰般柔曼的红唇便永远留在了我们的想象之中。

  青春像一条河,流淌着我们的快乐和迷惘,我们希望受到河岸的约束,但更需要一种走向远方的浪漫和自由,同学们不喜欢坐在课堂听老师念讲义,讲一些大而无当的理论概念,更喜欢背着老师读一些禁书,把思想的触角伸进浩瀚的知识海洋。夜幕之下,常看见有人就着昏黄的路灯,手里捧着一本尼采、弗洛伊德的著作,或艾略特、庞德的诗集,时而念念有词,时而默默思考。那些东西能否读懂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找到了一片能够照耀灵魂的星空。

  我们的师专岁月,文学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我们崇拜作家,有一种圣徒般的宗教情怀。那一年,我的师兄多红斌在《飞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许多人争相到书摊上购买杂志,把他的作品裁剪下来,帖到自己最好的笔记本上。学校请来张掖作家田瞳给我们做写作报告,礼堂里挤满了听众,甚至连物理系、数学系的学生也站在走道里,一睹这位作家的风采。大会结束后,田老师步行回家,同学们夹道欢送,掌声如雷。有几个女生得到了田老师签名的《沙浪河涛声》,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失声痛哭。

  每个人都想当一个诗人。顾城和舒婷,江河和北岛,他们的名字成了我们心灵天穹上最闪亮的星星,不仅仅是膜拜,更多的是学习和模仿,我的一个同室好友每天仿写三首朦胧诗,一年过去之后就有了三大本子的收获,虽然没有一首能变成铅字,但他靠诗赢得了爱情。他曾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每天黄昏,他都要把心爱的人带到城外的一条小河边,两个人坐在芦苇丛里,对着流水,品读那些诗作,每读完一首,就往小河里扔一片苇叶,有一回他们扔了二百枚苇叶,结果时间已到了黎明,走进校园时他们的身上已落满了雪一样洁白的苇花。

  多年以后,同学讲述的那个故事场景依旧在我的记忆中闪现:小河。流水。飞扬的苇花。桔黄的晚风。蓝月亮和紫星星。那么多美好的景物,构成了如梦如幻的世界,让诗歌与爱情缓缓出场……

  那时候,我们紧紧关闭着肉体的天窗,把青春期的骚动和欲望一点一滴压抑下去,宛如初春的雪花,经风一吹,便化为美丽的水珠。师专两年,我的同桌一直是个漂亮的姑娘,她活泼开朗,圆圆的苹果脸蛋上有两个酒窝,像是永远汪着阳光,灿烂、妩媚。张掖的夏天干燥炎热,她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裙子,饱满的胸脯,浑圆的臂膊,白润的肌肤,所有的一切都显出勃勃的青春气息。她热爱古典诗词,喜欢在课堂上填一些《浪淘沙》、《菩萨满》之类的雅词小调,写好后偷偷塞给我看,我们不便说话,她就拿手掐我的胳膊,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如果我觉得写得好,满意,朝她点点头,她轻轻掐一下;如果写得不好,重填,我朝她摇摇头,她再狠狠掐两下。现在想起来,就是那么“一掐”,它给我对女性留下了最初的也是永远美好的印象和回味。那“一掐”,是友谊的表达?是恋情的暗示?谁也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朦胧、神秘,犹如走进了海底世界,被水母和珊瑚的触手轻轻摩娑。

  这就是我们的大学生活,没有虚伪与矫情,真实自然,清纯爽洁。我们的心灵覆盖着诗的花瓣,文学使欲念远离肉体。虽然每天都在接受新的观念和思想,但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种高贵的古典情结。一位同学恋爱两年,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碰一下,新婚之夜,他脱下衣服,妻子发现他的胸脯上有一些针刺的文字,涂了墨,是普希金的爱情诗:“我愿是急流,但愿我的爱人是浪花里的鱼……”

  80年代初,大学校园里还没有与性有关的时尚话题,譬如同居和早孕,譬如堕胎和安全套。夜幕之下,偶尔也能在树荫下看到一两对情人,他们虽然并肩坐着,但身体之间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膝上都摆着一本书,或是小说或是诗集。这一切,在今天的大学生看来,是多么愚昧落后,多么不可思议呵!从追求文学与浪漫到渴望金钱与财富,从红叶题诗传情到赁房同居,灵肉结合,二十多年过去,几代大学生的心路历程上,都留下了沧桑的风,沧桑的雪。

  而我只能说的是,当流水落花成为往事,我们依旧深情地回望师专,回望那一段如诗如歌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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