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停了,从头来
2022-01-08叙事散文夏小英
一只蜘蛛掉到了翻开的书页上。蜘蛛惊慌失措,四处游移,突然静止不动,停在了书页的中央。它身下的文字立刻像隐藏了极大的秘密。我转移阅读对象,开始和蜘蛛对视。我知道,刚刚它四处游移是在寻找生路,现在仍然是,尽管它静立不动。静立不动是从莽撞盲目进到……
一只蜘蛛掉到了翻开的书页上。
蜘蛛惊慌失措,四处游移,突然静止不动,停在了书页的中央。它身下的文字立刻像隐藏了极大的秘密。我转移阅读对象,开始和蜘蛛对视。我知道,刚刚它四处游移是在寻找生路,现在仍然是,尽管它静立不动。静立不动是从莽撞盲目进到了冷静的思考:下一步怎么办?我喝了口茶。我喝茶的间隙里它朝前挪动了两步,释放了一些被隐藏的秘密,又遮住了另一些。
今天,一场大风不期而至,裹狭了干燥和尘埃席卷而来。没有谁能阻止大风的横行,倒是大风能够左右我们。比如我,本来跟同学约好一起去逛街的,大风却把我关在了房里,阅读卡夫卡和蜘蛛;还有眼前这只来自一场风的蜘蛛,风来之前它肯定拥有一个不错的网吧?可现在它网破身坠,彷徨无助。相比起来,大风于我,是推迟了我的计划;而于蜘蛛,却是改变了它的命运。这个季节的风,总是说来就来,率性而为,比我们更清楚门窗的缝隙。墙上的石英钟板着脸,午后的倦怠山一样向我压来,我身不由己,单方面中断与蜘蛛的对视,合上双眼,渐渐转向了梦乡。等我醒来,蜘蛛已不见踪影——它调整了好心态,爬向一个更安全的角落,从头结网去了?
合上书,向墙角处挥挥手,告别不知去向的蜘蛛,骑上女式摩托,前往同学家。路上人来车往喧嚣如常,空气恢复清新,太阳居然也出来了。一会儿就到了同学所在的住宅区。看到一群妇女在路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很是热烈,内容好像跟刚才的风有关。那里是一个军工厂,聚居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及家属。军工厂不景气,已经破产重组,重组后效益仍然不好,但在我的印象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的人们倒也能随遇而安,黄昏时三三两两散步的身影鱼虾一样游弋在大路小巷,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味道。我按一下喇叭,正要从那群妇女旁边过去,同学迎面过来了。同学一坐上车后座,就问我,还记得那老头吗,就是每次碰面都喊你的那个?哦,那老头呀,记得。怎么了,你怎么劈头就问这个呢?同学不回答我,却道:说说看,印象怎样?印象?那可要追索到十年前了。
那时候我在一所两百来人的小学教书。一天,我看到学校那扇由两页木板组合而成的古老校门给闩得严严实实的,好纳闷,怎么回事?要把学生鸭子一样关在这四合院(学校是个四合院)里不准出去么?这时一位老师的妻子笑嘻嘻走过来,附耳说,校门是她关的,因为校门口来了个卖糖果的老头。哦,原来是她怕别人抢生意呀(她利用教师家属的便利在自己住房里开着个小店子,卖些糖果之类,做学生的生意。)。她请我支持她,说她对校长和老师们都打过招呼,他们都同意了的。关几天,没生意,老头就不会来了的。这样呀。
从那天起,校门就归那位师母掌管了。学校有一个摇井供应住校教师的吃水,不多久摇井坏了,我去外面井里挑水,“吱呀”一声打开校门,看到一白发老头站在不远处,身边摆着一个箩筐,箩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筛子,筛子里摆着一些糖果。老头还在呀?正耐闷间,忽见两个学生离弦的箭似地从我身边射过去,校门口的老头则球场上球员之间的合作一般,马上把一包糖递给学生,学生一手接糖,一手交钱给老头,随后泥鳅一样溜开去。老头递糖的动作好像一位外公在背着谁塞糖果给外甥。那师母敞开店门,学生偏要买老头的,这老头招揽生意倒是有一手哦。我以探究的眼光看过去,老头马上向我咧开嘴笑,憨憨的,使我眼里的世故成见仓惶逃遁。我隔三岔五地去外面挑水,发现一楼教室的窗户在老头和学生之间得到了充分的利用:窗内,学生压低嗓音对暗号一样喊声:“老头——”窗外,老头藏在学生喊声下面似的,随声冒出来,举着满手的糖果,笑呵呵的,连那满头银发都显得亲切起来。在我旁观的眼光看来,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在进行着一种交易,倒不如说是在玩着一个简单而有趣的游戏。学生跟我聊天时说,老头还晓得那些调皮学生,经常劝他们别犯傻呢。一次,我听到身后传来老头的话:“老师是为你好,……”我怕破坏了老头跟学生之间的谈话,没回转身去看,不知窗内是哪个调皮鬼。那个学期结束后我调离了那所学校,可老头与学生之间的那份和谐、默契老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提醒我在怎样去赢得学生。
再后来,一次去同学家,在同学家属区附近的马路边听到一声 “夏老师!”好亲热的,谁呢?我回头,看到了久违的老头,他正站在一个烟酒柜旁边。我忙笑着回应,好久不见,生意做大了呀?哪里哪里,老师笑话了。仍是那种憨憨的笑。那次碰面,老头跟我聊了一阵,我知道了老头是军工厂的退休工人,姓李,北方人,每月退休工资六百元左右,有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在厂里上班,工资也低,其他两个是女儿,还在读书。因为已经农转非,家里没田土可作,都跟着他住在家属区。妻子没工作,又身体不好,患了糖尿病,需要长期服药,孩子读书也要不少钱,那几百块钱怎够?老头不得已摆了个小摊,赚点小钱来勉强维持。
除了摆摊,老头还在家属区后面的山坡上开了好多荒地,种蔬菜。这个家属区没有哪家没吃过老头送的时鲜蔬菜。同学说,就因为这个,而今老头出了麻烦,大麻烦——今天刮风那阵,路上没人,没生意。老头担心要变天,想起几天前弄的茅草堆,想在变天前把茅草烧成灰,忙趁那空当爬到山上,点火烧茅草。茅草一着,大风后脚跟来,呼地把火星带向树林。近半个月来一直都是晴天,树林干燥,一点就着,星星之火迅即燎原。老头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后悔莫及,赶紧拼命扑打,边打边喊“救火”,可他的呼喊跟他的扑打一样徒劳无功。打到筋疲力尽,喊到嗓子嘶哑,老头感到绝望了,一腚跌坐到地上,孩子般呜呜大哭起来。熊熊山火却呼呼大笑着恶作剧般向他进攻,向树林深处进攻,顺着风向直往山顶曼延。他渐渐冷静下来,明白自己再拼命也于事无补,于是跑到一个安全处坐下来喘气,胸腔里蹦起了兔子:这下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在山上坐了四五个小时,一直等到管理那座山的村干部爬上山来,他坦然迎向村干部,跟他们讲山火是他引起的,他承担赔偿责任。那要赔偿多少?我急问。两万!你想想,烧掉的可是一片山呐,认真算起来,损失还不止两万呢。刚刚你看到的那堆人就是在议论老头这事呢。大家都替老头急,说他不该这么老实。同学叹口气,接着说,其实只要老头赶紧下山,自己不说出来,谁知道怎么起的火?这个季节本来就干燥,加上全球普遍升温,树山起火简直就太容易了。再说又不是只有他引起过山火。我们这一带地处江南丘陵,四面都是山丘,山上起火的事的确频频发生。因为是集体财产,根本没人去认真追究起火的原因及责任的,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这年头,许多不该淡漠的观念正在淡漠。老头要是利用了这种淡漠,现在啥事没有。这,相信老头心里也是明白的。可老头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担当。担当的代价是两万。两万,在别的人眼里也许不算什么,可在他,一个家有病妻、低薪、靠摆烟酒柜赚点小钱来维持生计的老头,它意味着什么?算算看,要从本就拮据的日常家用里勒紧裤带抠出一角一元地来积攒出两万元,需要多少日月?这,我相信老头心里更是明白的。这些,老头在山上时一定反复想过,痛苦过后悔过自责过权衡过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老头权衡后选择了担当。我不由对老头肃然起敬,他的老实成就了一种值得仰视的品质。卑微者未必卑微,尊贵者未必尊贵。
说着走着,老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了——他正在他的糖果烟酒柜旁,佝偻着身子拿抹布擦拭柜台玻璃。看着他擦玻璃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落在书页上的蜘蛛。他们都是今天的大风的受害者,且都没有一味停滞在痛苦里,他们无暇痛苦。大风过后,从头再来。
老头身后,满天晚霞间,挂着一颗橘红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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