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梦见洪水

　　小时候喜欢看小河涨水。总觉得一条原本温驯的小河突然变得狂躁不安时，反而更能以一种近似于孩童喜怒无常的方式，充分表现出它的可爱。

　　娘说，欺山莫欺水！这是娘时常不厌其烦反复灌输的一个道理，但我实在不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心里想，山，怎么个欺法；水又怎么个欺法？

　　老家在一个山凹里，四周是高高的大山。每当夜里风骤雨急，屋后的竹林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更高一层山体的松林坡一整夜一整夜地呜呜呼啸，还间杂着瓦片被掀起时嘁里喀嚓的怪叫。这时候，我会将惶恐的自己藏进被窝，卷缩成一团，并敏感得整夜睡不着觉。每当瓦片被风掀动出声响了，我的心便随之揪得更紧，害怕弱不禁风的土墙房顶一旦被揭开，狂暴的风雨就会将可怕的枪口瞄准更加弱小的我们。

　　这样的夜晚，就算在经历一番痛苦的煎熬之后，好不容易睡下了，也会立即进入同样风雨肆虐的梦乡。在风雨设计好的梦中，一个人真的渺小得微不足道。宽广的大地，黑压压灰蒙蒙的云层在天际移动，雨水就象一堵堵厚重的墙一样，不断狠狠砸将下来，令人压抑得只剩下了迷茫、惊怵、惶然。梦得更多的是暴涨的小河，它们通常没有道理地骤然涨至半山腰的村庄面前，长久地咆哮与奔腾，那一派浩荡磅礴的气势，那一片浑黄迷离的颜色，令梦中的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始终相信梦是有着完整故事情节的，只不过它的情节常常过于跳跃和玄幻，过于蒙太奇了，所以连做梦的人也被弄得晕头转向、不明就里。有时候洪水生发于故乡的小河，却忽而转换成宽阔大江甚或汪洋大海，似乎在刻意炫耀着它张狂肆虐的个性。不管怎样，我的心跳和呼吸一定都是急促的，娘通常就在这个时候起床，一次次为我掖好惊恐中被蹬得四散的被子。通过隐约的感觉，现实中的娘会立即出现在故事情节中，她会对洪水面前的我发出呼唤，奇怪的是，我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怎么也发不出简单的回应。

　　而孩童的梦总是消失得最快，第二天醒来，我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见山间到处是山洪的激流奔泻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在街沿吃早饭，我会为这壮观的场景产生无来由的兴奋，手舞足蹈。娘却一边细吞慢咽，一边发出低声的叹息：天老爷，雨这样落下去怎么得了……

　　那时，我常与村里的伙伴一道去小河对面的林子里放牛。娘反复叮嘱：在雨将下未下之时，就要赶紧过河，河越小，越容易涨齐头水！起初，对于齐头水的概念，我很是懵懂，但见人们每次提及都面现惧色，也就对它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在生命中遭遇的第一场齐头水骤然来临的时候，我与伙伴们恰好将牛儿赶过河去。在目光能及的三百米河道，它没有任何征兆，只用一阵有若闷雷般低沉的响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迅速穿越耳际。当我们闻声抬头望去，它已从上游奔泻而下，现出了可怕的原形。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啊！千军万马的冲刺、万辆坦克的冲锋不足以生动地形容，因为这些蹩脚的比喻对于我们来讲，太生僻了。它更象一大片高约两米的巨大墙体，向着我们所在的下游飞快地碾压而来。是的，高约两米的墙体！只一转眼间，河面上的石磴、牛儿刚刚还在享用的青草以及我们辗转腾越的沙地便被悉数吞没。

　　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齐头水。能清晰的记得，它起码高出了最初河面两米，真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当它推土机一样碾压而来、呼啸而过，那闷雷似的响声已经升级，成为了让人恐惧的嘶吼、咆哮。岸边的草在摇摆，高高的苞谷杆在摇摆，我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就连看起来不谙世事的那些牛儿也回过头去，停止了反刍，无声地张望。

　　就在脚底，汹涌的波涛狠狠拍打着窄小的河床，用巨大的喧哗声张扬着自己的存在，那一片浑黄迷离的颜色，让人一阵阵晕眩。我知道，身边的每个人全都呆滞了，因为在那一刻，谁都来不及后怕，唯一能做的，就是傻傻地望着汹涌的波涛失神。我们根本无暇去猜想，它的上游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在我们这片天空仅飘散零星小雨的情况下，竟突然生发出如此巨大的洪水。

　　后来，我多次心有余悸地设想，假如那时侯我还在石磴上缓慢前行，当齐头水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压来，我该疯狂地奔跑、绝望地惨叫还是无助地呼救？我相信，这种时候，一个人在灭顶之灾面前是多么地弱小。什么都是多余的，灾难将很快冲刷掉卑微的声音、浅薄的思想、虚无的疼痛，让人只能保持仰望的姿势站立，以一具空洞躯壳的方式，任由洪水完全席卷，并在一瞬间回归生命原初的境界。

　　从那以后，我更加频繁地梦见洪水，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齐头水脚下，抬头仰望。除非是梦醒之后，我绝不承认自己会是恐惧的，但也说不清在梦中抱有何种心态，比如满怀敬意、渴望融入还是其他一些什么。但我相信它带来的震撼是永远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就象冥冥中埋藏下的一枚思想的火种，被一次偶然也是必然的相遇迅即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