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三个往事
2022-01-08叙事散文杨献平
三个往事
■杨献平
在雷声中惊醒沉沉黑夜是对大地上风物和生命的轻浮覆盖和安详遮蔽。在梦 中,我一次次从高高的悬崖坠下,尔后上升……如此往复不止。我沉重的肉体在晕眩和恐惧中惊叫出声——这样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贯穿了我少年时的全部睡眠。……
三个往事
■杨献平
在雷声中惊醒
沉沉黑夜是对大地上风物和生命的轻浮覆盖和安详遮蔽。在梦 中,我一次次从高高的悬崖坠下,尔后上升……如此往复不止。我沉重的肉体在晕眩和恐惧中惊叫出声——这样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贯穿了我少年时的全部睡眠。我想阻止这种无休止的坠落和上升,可没人来挽救我,哪怕是就睡在一边的父母和兄弟。
有一天夜里,蓝色幽深天空中,比黑夜还要沉重和漆黑的乌云从东边山顶奔涌而来。我听见众多的马蹄奔跑的声音。接着是刀子一样的闪电,犁开大地的光亮,带领锋利的爆响,在村庄和众人睡眠的上空隆隆驰过——那似乎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从虚无空中,上帝或者宇宙的内心,穿越浩淼而庞大的空气,暴怒的神灵一样,进入到我的黑夜。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凌厉的声音,简直就是一个听觉杀戮,还有巨大的恐吓和震慑。它让我惊醒,颤抖,心脏奔突不停。在我的意识中,雷声就是一个警告,是惩罚的由头,是瞬间的凌厉打击和坚决的毁灭。
我吓得哭了,往母亲被窝钻,母亲也醒来了。没有阻止我。我蜷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温暖的被窝里,贴着她的身体,我才感觉到了安全。而雷声接连不歇,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脸,它们的锋利怒喝丝毫不见消弱。我总是古怪而恐惧地想:那一夜的雷声绝不针对其他生灵,只是针对我。
那时候,母亲总喜欢用那些被雷劈死的忤逆之人的故事,培养我的仁孝之心。有几次,还特地带我到砾岩村的龙王庙,仰着脖子看飞天的巨龙惩罚恶人的壁画——天长日久,这些东西就成为了我最初的心灵粮食,一粒粒,从母亲的嘴巴,一点点地植入了我的内心。从6岁那年初夏开始,每每打雷,我就感到恐惧。总是待在距离母亲不到一尺的地方,不敢离开,惊惧的眼神看着撕开黑夜或者阴暗白昼的闪电,整个身体和内心在暴烈的雷声中嗦嗦颤抖。
我知道,我总会有一些事情对不起母亲,比如说不听话,要什么东西就要马上得到,一刻都不等,也不管父母到底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足够的钱为我满足心愿。我也曾经多次反驳他们,有一次还偷拿了母亲5块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到半天就不见了。
母亲生气,打我,强行把我带到龙王庙,指着那些被龙爪撕裂的恶人的身体和淋漓的鲜血,警告我说,要是再不听话,偷拿家里的钱,就会像那些人一样。
从那儿之后,闪电和雷声成为了我的噩梦,在雷声中,我总感觉到有一些强大而凶猛的事物,在用凶狠的眼睛近距离盯着我,残暴的指爪随时可以捕捉和撕裂我的身体。只要有母亲在,我的恐惧还不那么隆重和激烈,我知道,只要我靠近母亲,再凶横的神灵也不敢伤害我的——它们怕连累我的母亲。母亲善良,是好人。它们不可以也不敢的。而恰巧母亲和父亲不在家时,只要有雷声袭来,我就赶紧关了房门,自己抱紧自己,在闪电摇动的房屋中,躲在阴暗的墙角,瑟索颤抖。后来有了弟弟,我想他小,没有罪过,我就抱着他,坐在炕上,睁着惊恐的眼睛,号哭着等父母回来。
在乡村,雷声贯穿了我的每个夏天。它们来去无踪,没有确切时间。有时候我在地里或者坡上,在上学的或者去往别处的路上。它们就来了,我哪儿也不敢去,大雨落下来,我只有其中奔跑,在平面或者陡峭的山路上一次次地跌倒,全身沾满泥浆。我知道,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层叠的石檐是最不可靠的,它们是雷霆在大地上的巢穴。虽然可以遮挡大雨,但它们永远都不怀好意,善良和安静只是表面,内里却包裹着欺骗和毁灭。
即使在人多的地方,我仍旧害怕,我总是想,再多的人也抵不住母亲一个人,善良是最大的避雷针。这样的时光持续到18岁,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天气干燥,少有的雷霆曾使我感到一种隐秘的侥幸和安慰,尽管它的干燥无数次让我流下鼻血,让我在直射的阳光下皮肤皲裂、嘴唇疼痛。两年之后,隔绝已久的雷霆复又重来,在异乡天空上,轰隆隆炸响。它们的来到令我惊诧,在半夜,我惊醒。先前的惊惧并没有因为长期的远离而有所消弱——尤其是连续的雷霆——绝对的警告和惩罚,一次又一次从天庭的花园和牢狱,以闪电的形式,脱笼而出,在大地上空和具体生命之上轰然而响。
秋天的芦苇荡
从水库一边山腰上,沿着水渠,可以走到另外一些村庄,甚至更远。村庄唯一茂密的一片芦苇荡是必经的地方。秋天,我和父亲去放水浇地,钻到高高的大坝下打开水闸,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大水便轰然而出,携带着上游河道的泥垢、浮草、人们身上的泥垢、汗液、洗衣粉乃至妇女被河水稀释的经血。被水泥的渠道限制,拨开两边垂头低掩的蒿草,一路向东。 不断向前的水头就像蛇舌,舔着渠底焦白或湿润的沙土,不断的探进让我感到愉悦。通常,父亲从另一面山坡上的马路径自向前,我跟着渠水,或者让渠水跟着我。孩子一样追逐和被追逐。路过的田地里,新种的冬麦已经破土而出,青青的身子在表面发白的泥土上,在渐次加深的秋风中摇晃着身子。 柿子树叶大片凋零,余下的一些在晨霜中颜色粉红,远看上去,像是一群穿着红绸衣服扎堆嘻笑的妇女。核桃树的叶子颜色发黄,残留树上的那些则呈墨黑色。它们被霜打的身体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情绪。大片的洋槐树早就干枯了,满地的碎叶子被羊只一次次拣食和践踏。对面村庄到处悬挂着金黄的玉米穗子。马路上偶尔驰过的机动车转过一个山头之后,又转过一个山头,突突的声音在河谷两边的悬崖上跌宕不休。 渠水和我几乎没有遭到任何阻挡。在山坡上,水声、脚步声和杂草摩擦裤腿的声音只有我自己可以听到。走着走着,芦苇荡就要到了。秋天的芦苇根根白发,蓬松的绒毛在风中摇动。远看像是一群老者在集体运动,又像古代老迈的将军窃窃议论。它们高挑的身子相互击打和切割。我远远看见,心里有些紧张。不是害怕那些芦苇,而是害怕潜藏在芦苇丛中众多的蛇。小时候,父亲带着我路过,不到一公里的芦苇荡边上奔窜或者卧着好几条颜色不同,粗细不一的水花蛇。 我总觉得,蛇是异常可怕的,它们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灵性,强大的集体主义和坚决彻底攻击性。祖父给我说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说到了20岁那年被蛇精“娶”走的栓柱爷爷,不小心用铁锨斩死一条小蛇,霎时间遭蛇群集体围攻的四奶奶,还有一直潜藏和游弋在村后水井中那条头上长角的大花蛇。 乡人对蛇天生的惊惧和害怕导致了芦苇荡长久的茂密、壮大和杂乱。除了个别胆子大的人偶尔去割些芦苇,回来晾干,编织苇席之外,多少年来,它几乎没有受到过大面积的伤害。一年一年的枯荣,虽然村人不以为那是一道美丽风景。 我拉着铁锨,抓着山坡上高高的蒿草,远远离开那片芦苇荡。在爬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心脏突突跳着,大睁的眼睛惊恐着巡视每一个草丛。这里是蛇们聚集,交配、孕育和生产的地方,我不敢造次,也不能造次。在离它500米的高处,我看到,蜂拥的芦苇荡充满了浓郁的神秘感,茂密的根须下一定活跃着大批的生灵——应当不仅仅有蛇吧。 越过芦苇荡,我重新下到水渠上,水走的路是平坦的,它们的速度必然要比我快——此时,它们已经走出了好远,沿着浑浊的渠水,我在渠沿上快步前追,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铲了带草的泥土,厚厚封住。间或一次次地把漂浮其上的断草捞出来,扔在其他的草上。 渠水到达麦地的时候,也是暮秋降临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在白色的寒霜上磨着刀子。一些生灵开始退隐,臃肿的大地层层下陷。芦苇荡干枯了,蛇们早就冬眠,它们不会为了这片芦苇荡而与冬天对抗。这时候,我再次路过,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有一年冬天,村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一个拿了镰刀,从芦苇荡最为茂密的地方开始,锃亮的镰刀贴着冻结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刈倒芦苇。不到一天时间,浩大的芦苇荡便空空荡荡的了,只是,箭矢一样的根茬仍在,一支一支,以荒芜和愤怒的姿势,向着天空和看见它们的人们,说出隐藏的秘密。
奶奶的黄昏 我从远处回来,还没有进门,就看到了笼罩在春天之中的阴郁气息,在我们家的房顶和四周,那种气息像是一层灰色的布匹——别人看不到,它们从父亲的哀叹和母亲的忧郁中散发出来。更严重一点说,这种气息显然源于我父母的内心,像冬天里众人的口雾,一点点积攒起来,逐渐淹没了我们的心情和简陋家居。 最初几天,奶奶仍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吃饭,说话和抽烟,白色的头发被一根长长的木簪拢在后脑,有一部分从前额披散下来,掩住她的一只眼睛,她总是习惯性地把它们一次次拢在耳朵上。仍旧有说有笑,乐天派的性格使她显得年轻——其实呢,我们和他们都知道:奶奶患了癌症,且是晚期。而她自己,只是感觉自己吞咽不畅,经常呕吐,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还对别人说这是胃着凉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想吃东西吃不下。然后是一声叹息。父亲说,医生对他说,像奶奶这样的,做手术的成功率不到20%。父亲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儿子,自从奶奶确诊之后,父亲总是抱头叹息。为了使奶奶高兴,不知道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叮嘱家人和外人谁也不要告诉奶奶。我知道,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对的总是死亡,但谁也不会那么坦然,奶奶多次对我说:等我有了媳妇和儿子,她抱上重孙子之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 平时木讷,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父亲很是惆怅、焦虑和痛苦。那一段时间,他的叹息是我多年来听到最多的。即使田地劳作,吃饭和歇息的时间,也不间断。虽然正是春忙季节,需要翻耕和播种。但父亲似乎不像往年那样迫切和专注了。每个晚上,从地里回来,或者下地路过,都要去奶奶家去。遇到下雨,他一整天都在奶奶家,坐在门槛或者炕沿上,把自己珍藏的最好的香烟拿出来给奶奶抽。我劝他不要再给奶奶烟了,他却狠狠瞪我,有一次,还责怪我说,不让你奶奶抽烟就是不孝。 不到20天时间,奶奶就躺倒了,疾病在她体内的疯狂动作令她不堪忍受,有时候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不热的天气也大汗淋漓。再几天,原来肥壮的奶奶就剩下一副骨头了。松弛、皱褶、斑点密布的身体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奶奶说她想喝饮料,传统的橙汁健力宝,我买了,放在她炕前,让她随时都可以喝到。而残酷的是,她的肠胃和咽喉不允许她喝,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父亲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掉。 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总是重复问我说,平子,你看奶奶还能好起来吗?我说奶奶你不要着急,肯定会好的。最初几次,她笑笑回答说,那就好。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老天爷不会让俺这么早就死的。我也笑笑,背过身来,鼻子发酸,眼泪悄然滑了下来。 父亲不挪窝了,在奶奶家,偶尔有事回到自己的家,最多也不超过10分钟。姑妈患高血压,身体不好,姑夫怕出事,不要姑妈来伺候。担子自然落在了父亲身上。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唯一伺候奶奶吃饭,擦身体,梳头,照应大小便的人。那时候我还想,作为男人的父亲怎么可以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人老了也不会有。 转眼,五月到了,炎热袭来,青青的麦子瞬间变黄,汹涌在村庄周围的每一块田地。乡人开始起镰收割的时候,奶奶只能靠氨基酸和其它药物来维持生命了。父亲浑然忘了收割麦子,也没有问过母亲、弟弟和我一句关于麦子的事情。等我们把麦子全部割掉,用脱粒机打了,晾晒在房顶上的时候,父亲才看见,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往奶奶家去了。 我们都说,五月过了,奶奶一定会挺过秋天的。奶奶虽然不能吃东西,甚至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精神还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我们在院子和家里说得每句话都能听清,来看望她的每个亲戚都还认识。谁也没有想到,六月的一个暮雨沉沉的傍晚,奶奶去了。父亲的号哭声惊动了邻居,我们跑过来,请邻居告诉和通知姑妈以及其他的亲戚。 我们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把奶奶的灵篷搭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又一天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开始,姑夫和表弟还在,后来他们都回家去了,奶奶的棺材搭在两条高高的长条凳子上。雨水漫进灵篷,淹没了我们的膝盖。在雨中,我和父亲坐在雨水中,在奶奶灵前,低头,一夜没睡。下葬后那个傍晚,我从爷爷奶奶的坟地一边路上走过,远远看见,新起的土坟竖着几根缠着白纸的柳木拐杖,几面花圈颜色幽暗,连同周边的山坡、树木和田地,一派苍凉肃然。此后很多天,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爷爷奶奶坟茔一边的红色石头上,抽烟,看天,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弯曲、扩散,被风吹远。
秋天的芦苇荡
从水库一边山腰上,沿着水渠,可以走到另外一些村庄,甚至更远。村庄唯一茂密的一片芦苇荡是必经的地方。秋天,我和父亲去放水浇地,钻到高高的大坝下打开水闸,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大水便轰然而出,携带着上游河道的泥垢、浮草、人们身上的泥垢、汗液、洗衣粉乃至妇女被河水稀释的经血。被水泥的渠道限制,拨开两边垂头低掩的蒿草,一路向东。 不断向前的水头就像蛇舌,舔着渠底焦白或湿润的沙土,不断的探进让我感到愉悦。通常,父亲从另一面山坡上的马路径自向前,我跟着渠水,或者让渠水跟着我。孩子一样追逐和被追逐。路过的田地里,新种的冬麦已经破土而出,青青的身子在表面发白的泥土上,在渐次加深的秋风中摇晃着身子。 柿子树叶大片凋零,余下的一些在晨霜中颜色粉红,远看上去,像是一群穿着红绸衣服扎堆嘻笑的妇女。核桃树的叶子颜色发黄,残留树上的那些则呈墨黑色。它们被霜打的身体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情绪。大片的洋槐树早就干枯了,满地的碎叶子被羊只一次次拣食和践踏。对面村庄到处悬挂着金黄的玉米穗子。马路上偶尔驰过的机动车转过一个山头之后,又转过一个山头,突突的声音在河谷两边的悬崖上跌宕不休。 渠水和我几乎没有遭到任何阻挡。在山坡上,水声、脚步声和杂草摩擦裤腿的声音只有我自己可以听到。走着走着,芦苇荡就要到了。秋天的芦苇根根白发,蓬松的绒毛在风中摇动。远看像是一群老者在集体运动,又像古代老迈的将军窃窃议论。它们高挑的身子相互击打和切割。我远远看见,心里有些紧张。不是害怕那些芦苇,而是害怕潜藏在芦苇丛中众多的蛇。小时候,父亲带着我路过,不到一公里的芦苇荡边上奔窜或者卧着好几条颜色不同,粗细不一的水花蛇。 我总觉得,蛇是异常可怕的,它们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灵性,强大的集体主义和坚决彻底攻击性。祖父给我说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说到了20岁那年被蛇精“娶”走的栓柱爷爷,不小心用铁锨斩死一条小蛇,霎时间遭蛇群集体围攻的四奶奶,还有一直潜藏和游弋在村后水井中那条头上长角的大花蛇。 乡人对蛇天生的惊惧和害怕导致了芦苇荡长久的茂密、壮大和杂乱。除了个别胆子大的人偶尔去割些芦苇,回来晾干,编织苇席之外,多少年来,它几乎没有受到过大面积的伤害。一年一年的枯荣,虽然村人不以为那是一道美丽风景。 我拉着铁锨,抓着山坡上高高的蒿草,远远离开那片芦苇荡。在爬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心脏突突跳着,大睁的眼睛惊恐着巡视每一个草丛。这里是蛇们聚集,交配、孕育和生产的地方,我不敢造次,也不能造次。在离它500米的高处,我看到,蜂拥的芦苇荡充满了浓郁的神秘感,茂密的根须下一定活跃着大批的生灵——应当不仅仅有蛇吧。 越过芦苇荡,我重新下到水渠上,水走的路是平坦的,它们的速度必然要比我快——此时,它们已经走出了好远,沿着浑浊的渠水,我在渠沿上快步前追,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铲了带草的泥土,厚厚封住。间或一次次地把漂浮其上的断草捞出来,扔在其他的草上。 渠水到达麦地的时候,也是暮秋降临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在白色的寒霜上磨着刀子。一些生灵开始退隐,臃肿的大地层层下陷。芦苇荡干枯了,蛇们早就冬眠,它们不会为了这片芦苇荡而与冬天对抗。这时候,我再次路过,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有一年冬天,村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一个拿了镰刀,从芦苇荡最为茂密的地方开始,锃亮的镰刀贴着冻结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刈倒芦苇。不到一天时间,浩大的芦苇荡便空空荡荡的了,只是,箭矢一样的根茬仍在,一支一支,以荒芜和愤怒的姿势,向着天空和看见它们的人们,说出隐藏的秘密。
奶奶的黄昏 我从远处回来,还没有进门,就看到了笼罩在春天之中的阴郁气息,在我们家的房顶和四周,那种气息像是一层灰色的布匹——别人看不到,它们从父亲的哀叹和母亲的忧郁中散发出来。更严重一点说,这种气息显然源于我父母的内心,像冬天里众人的口雾,一点点积攒起来,逐渐淹没了我们的心情和简陋家居。 最初几天,奶奶仍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吃饭,说话和抽烟,白色的头发被一根长长的木簪拢在后脑,有一部分从前额披散下来,掩住她的一只眼睛,她总是习惯性地把它们一次次拢在耳朵上。仍旧有说有笑,乐天派的性格使她显得年轻——其实呢,我们和他们都知道:奶奶患了癌症,且是晚期。而她自己,只是感觉自己吞咽不畅,经常呕吐,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还对别人说这是胃着凉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想吃东西吃不下。然后是一声叹息。父亲说,医生对他说,像奶奶这样的,做手术的成功率不到20%。父亲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儿子,自从奶奶确诊之后,父亲总是抱头叹息。为了使奶奶高兴,不知道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叮嘱家人和外人谁也不要告诉奶奶。我知道,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对的总是死亡,但谁也不会那么坦然,奶奶多次对我说:等我有了媳妇和儿子,她抱上重孙子之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 平时木讷,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父亲很是惆怅、焦虑和痛苦。那一段时间,他的叹息是我多年来听到最多的。即使田地劳作,吃饭和歇息的时间,也不间断。虽然正是春忙季节,需要翻耕和播种。但父亲似乎不像往年那样迫切和专注了。每个晚上,从地里回来,或者下地路过,都要去奶奶家去。遇到下雨,他一整天都在奶奶家,坐在门槛或者炕沿上,把自己珍藏的最好的香烟拿出来给奶奶抽。我劝他不要再给奶奶烟了,他却狠狠瞪我,有一次,还责怪我说,不让你奶奶抽烟就是不孝。 不到20天时间,奶奶就躺倒了,疾病在她体内的疯狂动作令她不堪忍受,有时候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不热的天气也大汗淋漓。再几天,原来肥壮的奶奶就剩下一副骨头了。松弛、皱褶、斑点密布的身体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奶奶说她想喝饮料,传统的橙汁健力宝,我买了,放在她炕前,让她随时都可以喝到。而残酷的是,她的肠胃和咽喉不允许她喝,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父亲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掉。 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总是重复问我说,平子,你看奶奶还能好起来吗?我说奶奶你不要着急,肯定会好的。最初几次,她笑笑回答说,那就好。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老天爷不会让俺这么早就死的。我也笑笑,背过身来,鼻子发酸,眼泪悄然滑了下来。 父亲不挪窝了,在奶奶家,偶尔有事回到自己的家,最多也不超过10分钟。姑妈患高血压,身体不好,姑夫怕出事,不要姑妈来伺候。担子自然落在了父亲身上。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唯一伺候奶奶吃饭,擦身体,梳头,照应大小便的人。那时候我还想,作为男人的父亲怎么可以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人老了也不会有。 转眼,五月到了,炎热袭来,青青的麦子瞬间变黄,汹涌在村庄周围的每一块田地。乡人开始起镰收割的时候,奶奶只能靠氨基酸和其它药物来维持生命了。父亲浑然忘了收割麦子,也没有问过母亲、弟弟和我一句关于麦子的事情。等我们把麦子全部割掉,用脱粒机打了,晾晒在房顶上的时候,父亲才看见,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往奶奶家去了。 我们都说,五月过了,奶奶一定会挺过秋天的。奶奶虽然不能吃东西,甚至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精神还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我们在院子和家里说得每句话都能听清,来看望她的每个亲戚都还认识。谁也没有想到,六月的一个暮雨沉沉的傍晚,奶奶去了。父亲的号哭声惊动了邻居,我们跑过来,请邻居告诉和通知姑妈以及其他的亲戚。 我们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把奶奶的灵篷搭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又一天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开始,姑夫和表弟还在,后来他们都回家去了,奶奶的棺材搭在两条高高的长条凳子上。雨水漫进灵篷,淹没了我们的膝盖。在雨中,我和父亲坐在雨水中,在奶奶灵前,低头,一夜没睡。下葬后那个傍晚,我从爷爷奶奶的坟地一边路上走过,远远看见,新起的土坟竖着几根缠着白纸的柳木拐杖,几面花圈颜色幽暗,连同周边的山坡、树木和田地,一派苍凉肃然。此后很多天,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爷爷奶奶坟茔一边的红色石头上,抽烟,看天,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弯曲、扩散,被风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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