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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轻 忽

2022-01-08抒情散文沈荣均
轻忽沈荣均1我不知道怎么就敲下了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费解的题目。2006年的7月。我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键盘硬得像石板,手心手指还渗着一股透凉。奇怪的是,尽管我用的是全拼输入法,那个不大习惯的词语还是下意识跳出了屏幕。是一个钝痛生涩,还有些……
    轻忽     沈荣均     1
 我不知道怎么就敲下了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费解的题目。  2006年的7月。我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键盘硬得像石板,手心手指还渗着一股透凉。奇怪的是,尽管我用的是全拼输入法,那个不大习惯的词语还是下意识跳出了屏幕。是一个钝痛生涩,还有些凌乱的双音节词组。   不仅如此,最近手头上诸多的琐事,都显得芜杂凌乱。节奏好象也在停驻下来,迟缓,麻木,犹如墙上的过期挂历。周围许多的事物和细节,包括村庄里的亲人,一个个撵着与我擦肩而过。他们纷纷谢幕的速度之快,快得连他们的背影都来不及看仔细。他们的草草离去,最终让我的行文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措手不及。其实,我还是喜欢把文字写得更为顺畅从容一些的,像这样断断续续,欲言又止的叙述,真是对不住那些离我而去的亲人们了。
我的三姐夫去世已有几日。   2
  三姐夫的死似乎与他家新修的那幢房屋无关。像村里众多的男人一样,他只是去省城打工。这并不构成让他染病的理由。   几年前,三姐夫忽然信誓旦旦地宣布,要把矮木楼换成砖楼。对于三姐夫的宏伟设想,三姐不置可否:当初嫁到你家时,只顾了生儿育女,住新房子怕是异想天开。修房造屋,天大的事!倒是能给祖宗涂脂抹粉,也是给你们汪家涂脂抹粉,你干得了这样的出息?   三姐的冷淡,并没有阻止三姐夫造房的决心。二层的楼房,最终造好了。因为修新房,三姐夫欠了一屁股的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摆的摊子,你去敛,俩孩子读书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就是了。三姐再次明确了两人的分工。   为了还债,三姐夫去本地一家风景区的宾馆做了厨师。等到三姐把两个孩子都送上大学时,三姐夫却出事了——那家风景区的一个司机,把车径直驶进了三姐夫的工作间,捣毁了一堵墙,最后还掀翻了滚烫的油锅。于是,三姐夫从此一只手成了半残,那份工作最后也不得不丢了。   像很多男人一样,突然没了着落的三姐夫,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诅咒自己那只手外,就是醉酒。他闲得慌。家里的那点地,我姐一人种就够了,一下多出个大空人来,连自己也看不顺眼。修房欠下的钱,还差一截。三姐夫总觉得自己头上悬着一块硕大的磐石。
就一个人去了省城。找了很多家宾馆,都说他手有残疾,等于只有一只手,就婉言谢绝了。据说,最后是一家个体小餐馆收留了他。老板看上了他一手的厨艺,加上人又老实,动了恻隐,录用了他,一个月还给出六百块的工资。当然,这些都是三姐夫自己讲的。我们一大家人都没去过那家餐馆,或许三姐夫说的是实情,因为每年年底,三姐夫确实往家里带回一些钱来。   这又能怪谁呢?房子都拔起来好几年了,还是差账。当初,喊他不要修不要修,他就是不听,一个人闷倒整,还说活一辈子,没置地造房,就不像一个成家立业的大男人。现在好了,家有了,业立了,汪家的面子也撑起来了,人却没了,两个娃又去了城里,留一架空房子哪个住?   我不知道,三姐这些话是不是真的含有责怪自己丈夫的意思。
也许,三姐说的,与三姐夫做的,都有道理。   3
  我们总是在一开始便选择了建造房舍。在一个并不确定的宏大命题的号召下,我们依然雄心勃勃,伐树下山。还夸张地请来村里声名显赫的工匠。裁树成段,刨了皮,凿出眼,穿上榫头。所有开幕式一般的劳作业已就绪。帮忙的亲邻,四下里聚拢来。而后是近乎漫长的等待。而后是众人的齐声吆喝。一个蓄谋已久的梦想,终于颤危危地树立。秋天来了,也去了。我们所熟悉的许多面孔和背影在忙活。一个秋天都在忙活。   仅仅建造了房舍是不够的。我们注定不是行为主义者,最后把自己也填筑进去——劳作的内容——唯一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才有了后来的举家迁居新屋。我们逐渐习惯了鲜木屑的腥味。地气也湿重。要命的是,我们总是走错房间。不过,还是逐渐对辛苦搭建的新居充满渴望,幸福总是从陌生的最底一层开始,摇晃着往上升,最后膨胀成一颗颗出水的泡。   于是,我们砌了灶头,扛回柴禾,升起炊烟。   于是,我们镶好大床,等待有谁送来大花被子铺上。   于是,我的母亲和姐姐们,开始不厌其烦地算计柴米油盐,甚至为生儿育女忙不跌地。   房屋搭造起来,心里便塌实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期待,以至终老的呢?便渐趋懒散,便无所事事。没有谁会花脑子去冥思苦想要发生什么。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是掰着手指一根根数过来的。谁会去想呢?即便有先知的本事,能预测到明天的变数,你又能怎样?你能一步跨过明天,踩上后天?那会一脚蹬空的!我的祖父教训着父亲。父亲以同样的口吻教训了我。他们每天沿袭一陈不变的程式,做着同样一件事情,甚至不会为明天想得太多。想也是徒劳,还害得头发也凭空白了几成。祖父的祖父也是这样。祖父的祖父,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他在家谱里的名号。前面还排着一连串的名号。那些名号并不见得有多么重要,但能在漫长庞大的家族血脉史里留下痕迹已是知足了,让我们一想起来,就会情不自禁肃然起敬。我知道,他们承传了家族对于生与死的惯性,没有谁能例外。   他们都睡了。   这样的叙述是不是显得画蛇添足?   4
  那好,黑夜正显著地覆盖过来。很多时候,我的叙述稍一疏忽,就把黄昏给忽略了——白昼的结局。黄昏来临,夜色加重。更多潜在的意外在弥漫。   比如,几只黑蝙蝠探头探脑。于老屋的某处。   比如,一灯如豆。以及坚韧的秋寒。   比如,青花瓷碗碎裂一地。夜露惊鸿一瞥。   还有很多的意想不到……   其中的一些,被捡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捡起来。于是,我们在过程的不断重复中,演绎出关于结局更多的可能性猜测。   5
  我要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快离去。   真的那么着急么?   ……   我和三姐夫,擦肩而过。并没有谁说话,我只是一个人做着这样的对话假设。   三姐夫行色匆匆,脸色比阴雨天还难看。   我在乡村生活的那段日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类似的假设。而且,老是把自己也牵扯进去。那时,我的眼前往往会有一群蜘蛛,它们正在墙角布下一系列的蛛网。首先是蜘蛛自己自投罗网,而后回过头来欣赏更多的虫子前赴后继。于是,便突发奇想,设想自己有一天也死去,躺在床上,看着那些活着的亲人们为我折腾,就感动,一感动就盼望自己痛快一点离世。越是这样想,死亡越慢,慢到最后竟然止住了。我没看到虫子们最后挣脱噩运时,触角和肢体,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只看到一墙的狼藉……   小的时候,母亲是不让我的话语里出现诸如“死”一类的词汇的。死亡,对于不喑时世的小孩子而言,无疑于插于身后的一杆讳莫如深的招魂旌幡。   而现在,我总是在一个人躺下来的时候,老是和死亡的话题过意不去。   比如,与三姐夫的那段对话假设,就是在三姐夫去世前,就开始酝酿着某种萦绕于心的情绪,并不断渲染和加重。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很遗憾,我已记不起来这次短暂对话更多的细节了。连气氛也有些模糊。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个午后。蝉声,细若游丝——并非适合午睡的那种。最后在一场凝重的雨意前噤去。   6
  印象中与三姐夫不在一起已有几年了。我的记忆驻留在两月前。   也就是“五、一”假期。我见过他最后一面。侄儿(四川盆周山区方言,不管兄弟姐妹孩子,一律唤侄儿侄女)完婚,这是一家的大喜事,尤其对于憨实木讷的三姐夫,更是喜不能言。前面我曾交代过,他是省城一家餐馆的厨师,煮饭,炒菜,还管早晨的“白案”(方言,面食一类)。听三姐说,每逢节假日三姐夫就要打电话回来说,工作挺满意的,每月挣六百块,包吃包住,就是忙,没空,油烟也大,呛得难受!加班有钱,多干一天多拿二十块,所以,就不回来了。   他就是那种想钱想得疯不顾家的男人,一年也难回来一次!三姐似乎有些愤愤然了。   这次“五、一”大假,三姐夫却破例回来了,是赶着回来看即将过门的儿媳的。一家人很快沉浸在喜气里。侄儿小俩口,从所在部队领回了大红结婚证书,穿着喜妆,抓烟散糖。照例,遇上这样的大喜事,作为一家的男主人,姐夫应该挑大头张罗的。因为许久不在家,一些简单的事情三姐夫也生疏得插不上手。插不上手,看着一屋子进进出出的客人,一尴尬,竟忘了几位亲戚朋友的名份。为请客送客,三姐一个人忙得快昏了头,就生无名气:你看你,遇事就六神无主,当甩手掌柜,简直比外人不如!客人们却不计较,因为彼此已许久不见,便主动与三姐夫寒暄,聊些恭维的话题。此时的三姐夫,已是家里最不习惯最为空闲的人,俨然已把下半辈子的事情都忙碌殆尽!   关于那场我们家下一代隆重的结婚庆典,我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细节。隐约记得,三姐夫最终没有喝完我们掺给他的祝福的喜酒。他甚至没来得及把前来道喜的亲戚朋友都送走,就一个人匆匆赶回省城上班了。   省城里有妖精在等他?那几百块死钱就那么要命?此话,分明缘于三姐一时的不快。   所有的人仍是沉浸在无边的喜悦里。侄儿和侄儿媳还在给客人斟酒。姐自是一个人忙得歇不上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着要去送三姐夫上车。那天下午,三姐夫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省城。   等一切都重归于平静,我们终于在整理那些婚礼进程照片的时候,发现惟有三姐夫一人把他的那份笑容,一直粲然地保持到了婚礼的最后。   7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建造房屋的时候,最后的环节总是以掩上一道门结束!到底想把谁关在门外呢?   你这个娃异想天开呵,没门还叫房子叫屋么?这是个似乎很傻的问题。匠人们直摇头。 后来,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了另外的隐秘。那天三姐夫离开一大家人去省城时,我们都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三姐夫的微笑,其实不应该被我们所忽略。他的转身而去,一如黄昏带过老屋的那门,扑通一声,最后摔给了我们一团重重的背影!   8
 很快就把侄儿婚礼的事情忘却了。侄儿小俩口回了海南。侄女也回到她的大学课堂。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听到三姐关于他们一家人的唠叨了。既为家长,又是村长,为着村上村下家里家外的事情,三姐似乎忙得也没抽个空闲来个电话。   等三姐再来电话,已是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后,大约是端午前后几天吧,三姐来电话说,三姐夫刚到省城就病倒了。先是咳嗽,胡乱吃了些药,还是咳嗽得不行,就从省城回来了。去镇上输液打针,也不见好转。又转到县城。县城的医生作了检查,没说是啥病,只说准备钱,再转省城的大医院。三姐的话,虽然省了许多的细节,但分别提到镇上、县上和省上的三级医院,按我的理解,姐夫多半病得不轻。   我决定去省城看看他的病情。   因为三天后,有一次计划中的远行。我得在出发前,把家里的牵挂都搁置起来。   也许是肺炎。甚至比较严重,比如肺结核。去省城的路上,我对姐夫的病情做着这样的猜测。   我已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猜测。许多年前,我去市医院看望大姐夫的时候,也曾一路上这样不断地假设。对于一个亲人的病痛,尽量想得坏些,即使遇上再大的变数,也能承受和应对。事实上,这也只能是在心里想,等见到大姐夫时,他已昏睡不醒——比我料想的还严重!那年,我的大姐夫四十五岁。我放弃了来时在路上的那些打算,没有往更坏里说,倒是安慰大姐,大姐夫会好起来的。侄儿侄女还小,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家里还有两个老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让他好起来的足够理由。   大姐夫的病最终没有好过来。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十二年了,大姐家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侄女工作了,侄儿也上完了大学。一家人差不多记不起大姐夫的模样来了。   9
  十二年了!四千多个白天和黑夜。我已经对死亡的话题,几近麻木。   身边更多熟悉的背影离我远去。   父亲也患脑溢血走了。2000年的冬天。父亲倒下就没有起来,他的病和大姐夫的病如出一辙,我相信父亲是老死的。一个常年与农活打交道的老人,不到七十岁就已是老态龙钟了!   为了安葬父亲,我、大哥,还有三个姐姐,倾其家里的所有。我们邀请来五代以内甚至是从未谋面的全部血亲姻戚,以及一个村庄的乡邻,大摆宴席。还请来一拨道士,做了五天的法事。我们甚至在父亲上山前的那个晚上,把家族里父亲名下的所有晚辈都叫来为老人送行,大人小孩跪满了堂屋、廊檐,以及整整一个院坝!
村里的人都目睹了我们一家盛大的排场和风光。
 
  脑溢血,听医生说似乎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病。   没了痛苦,父亲死得倒挺安宁,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座硕大的老屋。他的坟茔也修造得颇为堂皇,令村里尚健在的几个老人羡慕之极——石雕的墓,就连墓檐也是五滴水的!   一阵比划和念叨之后,道士师傅在父亲的墓门上,蘸了白灰,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圈。   10
  必须要交待的是,我对死亡还是心存敬畏的。那是与我母亲有关的一个漫长的冬天。   我还小,并不懂得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得了病,有多么可怕。我的全部印象仅是夜晚里,母亲一次又一次尖锐的呻吟!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哭,蒙头大睡,还是睡不着。那刺破黑夜的呻吟已经足够令人恐惧了!   母亲似乎是知道自己将死一样,兀自张罗着在老屋旁,草草搭建了两间耳房,铺上几块木板,躺上去。耳房极是简陋,楼板地板没来得及铺,连门也只是拿几块木板夹上,就将就着用了。母亲离去前的一个多月,似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木板房。那是一间尚透着寒风的耳房。   母亲还找来匠人,砍了一棵老木树,给自己定做了棺材。而后,在某个黄昏,一个人围着老屋后的几块地,转了几圈。她的墓地,最后选在一个避风向阳的埂上。   母亲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连父亲也操不上心。我们几姊妹一直守侯在她的床沿。她的兄弟姐妹则显得心神不定,换着人来看望她。她的那些弟妹,一个个心不在焉地唠叨着来,又一个个心不在焉地唠叨着回家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母亲的死亡仿佛冬天里一个冗长缓慢的影子。   关于母亲的离世对于我们一家的深刻影响,我在很多的文章里都曾谈到过。可能因为我那时的幼小,过于放大了接近死亡的某种感觉。   11
  我在前面曾提到我去省城的医院探望我的三姐夫一事。之所以又在之后罗罗嗦嗦谈及大姐夫、父亲和母亲的去世,是因为自去年提笔写下前面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深陷于某种宿命,不能自拔。加上一些所谓的借口,我停止了关于三姐夫的叙述。   当我重新拿起笔来,思考这一连串疑问的时候,秋天过去了。侄儿来过一个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冬至又来了,侄女来过一个电话,说她终于梦到了她的父亲一回。而后是春节,我们一大家人回了一趟老屋,去给侄儿、侄女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上坟。前呼后拥的一大队人马,都穿得兴高采烈的样子,鞭炮放了好几饼,夸张的气氛还真像过年。春节过后,孩子们都走了。三姐照样忙上了她村里和家里的事情。似乎春天里我还去过一个电话,询问孩子们都给他们新逝的父亲烧过纸没有。三姐回话,烧了,坟也新培了土。孩子们忙,上完坟,一个个都走了……   又是一年的“五、一”。“五、一”过后,我们很快看到了农历的端午,摇着蒲草吃着粽子的忧郁模样。   忽然记起三姐夫的那场病,以及上面那些没有完成的叙述。   12   以下回忆的是我在省医院与三姐夫最后一次见面的谈话:
  咋个一下就病倒了呢?“五、一”回来都还是好好的。   就是,从来没有得过这样老火(方言,凶)的病。可能是烟熏的。   有啥烟,能把病都熏得出来?   三姐夫想笑,已无一点笑的力气。   没早看医生?   在省城看医生贵,就买了些止咳治感冒的药。咳了差不多一个月,遭不住了,才回来。晓得这回要花好多钱哦……   看你就是个守财的主,心疼票子还是心疼自己!花再多也要医!   前些年起房子,借你们的钱都还没还完,又得了这花钱的病,造孽呵!你们也不要把我的病告诉几个娃,他们都忙,住上几天,等松了一点,我就回去。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管这些。你住你的,医好了再回去。我马上要去云南出一趟差,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恩……   我同三姐夫谈话的时候,三姐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顾给三姐夫揩嘴角的痰,揩痰的餐纸很快堆满了纸篓。三姐夫咳嗽得厉害,一咳嗽,气便接不上来。三姐就不断给他锤背,又不能下重手。三姐夫咳嗽的时候,脸青得像青瓦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霜,三姐夫就是那打蔫了的瓜秧。我只得草草结束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们谈话的时候,同室的几个病友不时插话安慰道,没事,这是心血管病区,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心紧,喘不过气,住上十天半月,差不多也好了。   听了病友的劝,三姐、三姐夫和我,就点头。   得了病,都是遭罪。撑到最后,也就缓了。我在离开省医院的时候,努力回想着从前生活过的那个村庄曾经给予我的启示。之前,我询问过主治医师,一个有名的教授。教授的答复是,在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仍然存在几种可能:也许是肺炎,甚至比较严重,比如肺结核,比如……   对于教授所说的这些可能,三姐有些似是而非。教授没有明白地告诉她。只是说,这病,要花很多钱,可能还是白花。教授摸棱两可的话,更加让一家人不安。三姐最后还是把教授的话,告诉了远在他乡的几个娃。一家人似乎都对三姐夫的病没有底。倒是三姐夫对自己的病很有信心,没事的,你放心去云南,别管我,我住几天,等病有些好转就回去……   我和三姐夫的谈话,最后止于医院里那种淡淡的福尔马林的气氛。   而那位教授的话,听上去更像一句咒语,面带严厉,却心存善良。   13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第二天,我去了云南。   第四天一早,我在丽江接到侄女的电话:小舅,我的爸爸说不出话来了……   第五天,大哥、大姐、二姐,打电话到丽江说,三姐夫去世了,问我回不回来送他上山。要是能赶得及回来,几家人就一起去,人多,我们娘家人也有面子。要是回不来,也没关系,他们把我的份子也凑上,买一个大花圈,再送一份厚礼。听他们的语气,仿佛将去参加一个盛大的什么庆典似的……   14
  我到三姐家,是在一个星期后。   三姐家只有她和婆婆、大伯两个老人在。婆婆不时督促她唯一的儿媳(我的三姐),记着给先她而去的儿子烧“头七”(方言,烧纸)。大伯慢条斯理地踱进踱出,既无所事事,又心事重重——听他说正在清理还有什么重要的仪式给漏掉了。   三姐自然是没心思搭理这些琐事的。她已经心力憔悴。见我来了,话也多了:把你三姐夫送上山,孩子们都走了。因为治病和安埋他,又欠了一笔钱。还有,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后咋个照顾那两个又老又病的老人哦……对于三姐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是没有办法回答的。   我只能表达我的内疚。我说,因为出差,没来得及给姐夫送葬,请她谅解。   哪个晓得他一病就病成这副模样!三姐倒劝起了我。三姐说,别说我们不晓得他会这样,医生也没说出个什么名堂。就连他也没觉得最后会是这样!   我问,三姐夫怎么没继续治疗,就回家来了?   三姐说,在省城住了几天,花了一两万,病情不见好转,他就吵着要回来。他说,医院没有家里的房子住起安逸,又抽脊髓,又引痰,简直不要人活。就是没得病,也折腾不起!拗不过他,医生就同意了。也不晓得医生咋个会同意。   我问,他就没留点什么话?比如对孩子们,或者他死后安埋在哪里,修不修山郭(方言,坟墓)?   三姐说,回来后,他就催促我们把他抬到这幢新楼里。房子立起来,他就外出打工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住上几回。修这房子,他也没少费神。本打算留给孩子们成家住的,没想到两个娃都上大学出去了。也怪他没福气!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合过眼。第二天早上,就不行了。还没等到救护车来,就只剩下一句话,咋个会这样……   我问,三姐夫这话是想说啥?   三姐说,恐怕是他也对自己一下病成这样感到太意外。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啥病。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在命定的结果面前,所有的假设已无任何意义。不过,对于将死之人,当他分明感受到结局已无可能逆转,结局的真相却被人隐瞒了,实在有失公平。就像处于绝对弱势的三姐夫,在与死亡的对抗中,最后也是因为实力悬殊,只剩下一句苍白乏力的追问!   15
  那天午后,我一个人来到三姐夫的新坟前。   因为事前没有任何准备,三姐夫的坟显得有些潦草。巴掌大一块地角。几块丑陋的石板,圈成墓的轮廓。新鲜的泥,垒成了一个冢。   应是三姐夫的新居了。   与矗立在山脚的那座自己亲手建造的二层楼房相比,三姐夫的新坟,横看竖看都简陋,倒是那墓门夸张地裂着一张大嘴……
而送他上路的人们,早已表演完所有的程式。下山,回屋,然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2007年的端午来临前,关于我三姐夫病死的叙述,最后止于记忆里的那座新坟,以及那一扇裂嘴的墓门。那坟,那墓门,该爬上不少的苔藓和杂草了。

(作者:沈荣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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