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父母

　　看到父亲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几个月没见，他仿佛一下子老了。突然间生出了满头花发，一脸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脖子上的皮肤像枯萎的鱼鳞，枯木一样的一双手，展开的时候裂着无数的口子。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轻拭着那些伤口，强忍着满腹心酸，又帮他揉了揉脖颈。父亲顿时泪流满面。
　　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第一次在儿女面前流下了眼泪。这泪水，只是因为做儿子的一丁点轻微的爱抚而感动；这泪水，让做儿女的一瞬间愧疚得无地自容。
　　我别过头去，硬把心酸而内疚的泪水咽进心里。这样的时刻，我很想让自己的泪水肆意流淌，为父母流泪，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我更清楚，抚慰父亲内心的酸苦更需要坚强，脆弱的情感只能徒增他的伤感。
　　上次见面是春节的时候，那时的他精神很好，看上去与以往没太大变化。大年三十那天，他要我给他理发，当我抚摸在他的头发上时，一根根白发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里，虽然我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理，而真正面对亲人的变老，心里还是万分疼痛。我多想挽住时光的步履，请求上苍赐予亲人更多的生命活力。这把理发的工具，还是老式的推子，二十多年前他给我们兄弟俩理发时就用它。二十多年的时光，推子还是那么锃亮，而人已韶华暗逝、岁月凋零。看着一寸寸灰白的头发纷纷坠地，我的心情也灰灰的，连强作欢颜也不能。原本在儿子心里强大的父亲，顿时显得那么无助，那么惨淡。岁月这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一点点把父亲的人生削薄、削弱。
　　时光，让人不堪回首。年轻时的父亲，二百斤的粮包扛在背上健步如飞；年轻时的父亲，把一匹谁都无法驯服的烈马调教得服服帖帖；年轻时的父亲，常年起三更睡半夜不知疲惫；年轻时的父亲，把十几亩庄稼务细得让全村人都竖母指……这些让人骄傲的岁月，这些让人传说的故事，都随着韶华远去了。三年前的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我最近咋啥力气没了，连一锨土都挖不起来。”一听这话，我先是吃了一惊，以为他生病了，再一问，才明白不是身体的毛病，而是气力。六十多年的繁重农活，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就像漏了气的轮胎一样，再也无法承受超载的负荷。年迈的父亲干不动农活，又离不开土地，便养了一群羊，吆喝着羊群打发生命的时光。
　　父亲作为一个务实的庄稼人，为那片土地出尽了力，流尽了汗。他的目标单纯而又实在--只是为一家人衣食无忧—一个中国农民最本份、最朴素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作雨滴禾间，一辈子出着牛马的力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他没有消消停停地出游过一次，没有舒舒服服地享受过一个节日，甚至没有过一个自己生日。在一些宴请中，我每每想起父亲，且不说那一桌子酒宴想当于父亲一年的收入，仅那些吃的名目，即使赐予父亲最丰富的想像力也无法想像出来。他的理念中从没有“享受”与“奢侈”这两个词，能把日子过踏实、过顺畅，不愁吃、不愁穿，即是他理想的生活。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会讲大道理，但他以自身为范，教给了我们做人做事的基本准则。
　　自从我十五岁离开家乡读书，到后来在外地工作，二十多年来，父母亲便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年青时，一味地要求父母理解自己创业的艰难；成家立业后，为人生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和奢求不断奔波，总是以种种理由塞搪父母的牵念。这么多年，年迈的父母孤守空宅遥望星空苦苦思念，我不知道他们流了多少孤独的泪，更无法想像他们承受的老来凄凉，一想到这些，我就愧疚得无地自容。一次，为友人的父亲送别后，坐在一起回忆着父亲的往昔时光，朋友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感觉不到什么，这下一走，突然觉得天空缺了一角，有父母在总是幸福的，哪怕这幸福伴随着疾病的痛苦。一听这话，我条件反射似的，赶忙拿出手机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母亲接起电话寒暄一会，问我：“打电话有啥事吗？”我说：“没啥事，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没想到，我一句玩笑，却引得母亲在电话那头声音哽咽。我终于明白，年迈的父母最需要的是什么。
　　父母不遗余力地给了我们许多，而我却身不能伺奉父母，心无法抚慰他们孤独，我真不是一个好儿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找点时间常回家看看。每当过年过节，朋友和同事之间总是少不了友情相约，但我总是以回老家推脱，有人不解，我便直言，平常身在职场，无法在父母身边尽孝，过年过节再不回去陪父母，愧为人子。有时虽然疏远了朋友，却求得了身为人子的安然。
　　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一晃几十年过来了，我的女儿也离开我们去外地求学，面对女儿留下的一片空白，我是真正理解了父母的孤独与寂寞，但又身不由己，遥远的时空距离，难以抚平他们心头的伤疼，只能在心里遥遥祝福，愿他们健康如故。

[ 本帖最后由 柯英 于 2011-10-19 08: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