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栖息在稻穗上的村庄
2022-01-08抒情散文闫文志
◆闫文志父亲在院子里和麻雀周旋父亲老屋的苔痕斑驳的屋顶近来常常遭到麻雀的群袭,父亲在家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锼红薯,麻雀们都躲藏在院墙外的树杈间,隐匿着赭红色的身体,小幅度地蹦蹦跳跳,滴溜了水汪汪的小眼珠偷觑父亲。父亲起初把锼子平放在狭长壮实……
◆闫文志
父亲在院子里和麻雀周旋 父亲老屋的苔痕斑驳的屋顶近来常常遭到麻雀的群袭,父亲在家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锼红薯,麻雀们都躲藏在院墙外的树杈间,隐匿着赭红色的身体,小幅度地蹦蹦跳跳,滴溜了水汪汪的小眼珠偷觑父亲。父亲起初把锼子平放在狭长壮实的篓子上,捡小个头的红薯切成薄片。这些小个头的红薯一般都是晒在打谷场上的,它们被切成片后,红薯片大小不一,非常琐碎,如果推到附近田野里刚刚出苗的麦地里晾晒,水分蒸发,晾成薯干后,捡起来很费工夫,倒不如哗啦啦撒在光滑如镜的村南山岗的晒场上,薄薄地摊开,不用挨个地摆放,有些切片重叠了也不打紧,只要天上不下雨,它们可以一直这样敞开着,任由阳光和风的粗砺抚摸,或者混合了一些柴草的碎屑,尘土,也不管,待到秋末冬初归仓的时候,迎着令人微微颤栗的北风撒一遍,风会帮你把细碎的闪耀着玛瑙光泽的沙粒和灰褐的尘土和草叶和草籽和蜘蛛等小昆虫的尸体过滤得干干静静,不杂沉滓。 小小的红薯瑟缩着娇小而水盈的身体,顺次进入父亲的手掌,父亲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拊在手掌心,顺着锋利的锼子口的刀刃一推,再搡,回拉,再重复这样尺寸精准的动作,不间断地做了推送的运动,随着红薯体与刀锋接洽时的窃窃私语般的呱嗒呱嗒的响动,汁水丰盈的白色或者略微沾染了粉红色的新鲜红薯切片便源源不断地从锼子下面的出口涌出,短暂滑翔,闪烁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后,落进篓子里。 这时候,父亲也很少咳嗽一声,只是左手压住锼子,右手机械地运动,眉头微皱,眼睛盯着锼子的刀口,嘴角也许小角度上翘,是带着微笑呢,两腿傍依着篓子,也是怕篓子会随着手的推力发生移动。此时,父亲的表情和善,目光慈祥而专注,并不抬头去注视锅棚,锅棚上空的一株大杨树,旁边的一株掉光叶子的香椿树,牛草垛,或者,东窗的褪色的木格窗棂,东窗下的一大丛蓬松的细竹子,竹子枝叶仍然旺绿,叶子婆娑,些微的颤颤儿,风卷来,就摇曳着,有几刻,竹丛就又静止,疏影横斜,落寞着。父亲都不在意。 树上的麻雀就耐不住性子,以为父亲是睡着的,或者有几只分明是得了近视病,以为父亲不是在劳动,是一棵忍受孤独的矮树或者一榻粗笨的树桩吧,就大了胆子,做先锋,欻,欻欻,欻欻欻欻,石子一样从灰黛树头稀稀落落的黄叶中间弹射到屋顶上,脑袋灵活地东张西望,两只简直是欺人太甚,竟然径直划两道弧线,挂在父亲几米外的看似纤弱的竹枝上,又站不稳,晃,晃,细嫩的竹枝就向下拗,拗,弧度膨胀,肥大,几乎接近一个半圆了,吊坠着,就如两个铅锤了,蓦地不能支撑,麻雀的翅膀突然做一个大的扑棱,挣扎着,好像滑向张牙舞爪的边缘,几欲脱离竹枝而堕下,有几次,那细嫩的而无目的张开的小红爪就已经勾不住滑滑的枝桠了,若即若离,羽翼迅疾地旋转,腾荡,腾荡,竹叶左右冲撞,纷披,鼓一次,又收,收收放放,忽然,两个活物就轻松了,但见一个鹞子翻身,扶摇直上,似一个竹子的弹弓发一个狠力,两个家伙被甩出去,悠悠到无法抓挠的空气里,到飞翔的半程里,似乎无所依托,就要孤零零坠落,翅膀却一个激灵,如降落伞一样哗一声张大,挫一个飞行线路的拐弯,嗖嗖,竟冲到屋顶上,叭的落实了,与刚才胆小的几个先锋队友重新聚集,叽叽喳喳。 父亲知道那两只在竹叶上徘徊的麻雀为什么会重新返回屋顶。他腿边的那一堆小红薯已经切割完毕,他已经腰酸膝软,打算停下来歇息一刻,他放下锼子,并没有和那两个麻雀打招呼,他两手按着大篓子的边缘,两腿一撑,身体就猛地直立,站了起来,这个过程似乎显得很突兀,虽然悄然无声,也还没有流露出丝毫和麻雀故意做对的企图,只是单纯地站起来,舒络一下久已麻木的筋骨,大口喘息,平复浑身酸疼的劳累。但是,麻雀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它们的眼里,父亲扮演着矮树或者树桩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这矮树或者树桩和旁边的那些缠绕或者独立的物体,一坨坨红薯根,一堆大个头的红薯,一辆卸掉两个篓子的独轮车,两个篓子,几根绳子,一根担棒,两副车甲,几个小板凳,一个抬筐,两个粪箕子,几把镢头,镢镰子,挂在南屋房檐下的两把生锈的锄头,西墙跟的鸡舍,院子东南角的压水井龙头等等,都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现在,父亲猛然站起身,两只麻雀立马惊呆了,它们不明白,矮树或者树桩在这万木凋零的秋天的中午怎么会如此迅疾地拔节,生长,这速度真是罕见,或者依照它们日日盘旋在村庄上空以及间或和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眼前的一幕至少也是闻所未闻的。 它们稍微停顿了一下,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即时感到了来自父亲的巨大威胁,这种威胁在表面上,从瞬间看来,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好像是象征性的,停留在精神层面的,但是两只麻雀眉头一皱,恍惚的意识渐渐清晰,矮树(树桩)——稻草人——人,矮树(树桩)矮树(树桩)——稻草人稻草人——人人,矮树(树桩)矮树(树桩)——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两只麻雀尖叫一声,黄色的唇线渗出浓稠的黏液,冷飕飕的哀鸣刹那充斥了干绿生涩的竹丛。父亲耳边的空气发出一阵颤抖的低吟,他抬头看到屋顶朽烂的稻草上站着一小群发愣的麻雀。 那些稻草还是春天的时候苫上去的,经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的雨水的冲刷和侵蚀,稻草们气喘吁吁,已然抵达不能承受之重。前几天的时候,东院的一只强壮的公鸡不知为何窜了上去,趁着院子里无人的时候在房顶上稻草最厚的地方刨出了一个深坑,根据父亲的目测,那个深坑足已裸露木椽上方的芦苇椽子。麻雀们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很快发现了公鸡的秘密,随即步其后尘,日日在房顶上聒噪,挖,刨,啄,跳,舞动,扭动,追逐,歌唱,沉默,休息,打架,交配,有时候它们把稻草一根根或者一撮撮拽出来,再从房顶上扔到院子里或者街道上,有时候就在稻草上刨出一个个的坑,它们躺在坑里舒坦地打滚,翻跟头,或者戳在坑里晒日光浴,玩腻了,就把那些几乎烂成肥沃的泥土的稻草碎屑从房顶上扒拉下来,纷纷扬扬雪片似的弥漫,经过院西街道或屋后小巷的人们以为父亲正在修葺房子呢。八十岁的闫王氏老太太已经老糊涂了,端着一个缺口大碗来到父亲的院子里对父亲说,我要吃猪肉,父亲说,我哪里有呢,要赶方城集去割呢。老太太不解地说,你家打墙盖屋有公事了,能没有肉吃吗?一边端着空碗一边慢慢走出去了,却一路埋怨着,父亲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只得苦涩地笑笑。 父亲焦急地思忖道,屋子真的要重新苫草了,但是陈年的稻草已经没有了,最早也要等新稻子收割完毕,借庄邻的吗?邻居们的情况差不多,往年的稻草都已经卖掉了,那些稻草堆在晒场里,烧火吧,能量不足,不如其他柴禾,留着吧,如果不用来苫屋,就只能等着雨淋风吹,白白烂掉,倒不如卖给下乡收购者,多少也能换一点零钱用呢。好在父亲很快就要去东湖收割稻子了,等到忙完了秋收,把稻茬地种上麦子,稻草也晒干了,赶在严寒的冬天到来之前修理屋顶仍然来得及,只是眼下,麻雀们的捣乱倒颇有气势,临时也无法获得更有效的对付它们的方法,只得先和它们慢慢周旋,换上新草后,它们就无法再肆虐了。 麻雀们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动向。父亲想,你们这些龟孙子,你们以为刚才我看不到你们啊。他立在原地,正午的阳光撒满他红润的额头,父亲觉得浑身暖洋洋,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先是一片黑,又汪着一片红,荡漾着虚无的涟漪,他重新睁开眼睛,阳光像阔大厚重的气流撞击着他,他微微感到晕眩。大个的红薯还有一堆,它们的切割比那些小个的红薯更费力气。父亲走进屋子里卷了一个煎饼,又切了几片辣疙瘩咸菜,浇了酱油,陈醋,放了点芫荽,葱花,辣椒,在大碗里搅拌均匀,夹了一些匀进煎饼里卷好,坐在院子里的牛草垛边的干燥的豆叶上吃起来。滞留在树枝上的那些麻雀的后备部队显然非常急躁,它们流连在枝条间,不断地和房顶上的先头小分队对话。小分队的成员们却并不理睬,只是傲慢地昂着脖子,与坐在暖烘烘的豆叶上的父亲互相对视,似乎并不服气,也不逃跑,分明是在怄气和角力。因为父亲作为一个人的威慑力量实实在在地氤氲在它们的眼皮底下,所以它们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放肆,它们稀稀落落地蹲踞在坑坑洼洼的稻草上,都半闭了眼睛,极像了一幅国画中的主角。它们好像在微醺中,头脑麻木,身体是静止的,眼睛外的世界天旋地转着。有一刻,它们又打开窥探的眼睛,对父亲虎视眈眈。 父亲并不退缩,他知道他如果进屋吃饭,大群的麻雀一定会蜂拥而至。这样也好,不用专门费劲去驱赶,歇息一小会,还要继续刚才的漫长辛劳的锼薯旅程,而那隐匿着的麻雀的喧嚣也暂时不会迸发,或许,此时麻雀们一个个正在窝火呢,那就让它们隐忍吧,父亲想,最好是有一杆猎枪,放上两枪,能管好几天呢,但是猎枪现在已经不允许私人收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当父亲终于又开始掣起锼子,叭哧叭哧的锼薯声重新在院子里荡漾的时候,日光悄悄挪移了身位,风似乎变得干冷了,屋顶上的麻雀们的羽毛鼓起来,是一个个颤动的绒球了。院子里的杨树枝条掠过风的唿哨,那片竹林被地面鼓起的小旋风包围了,摇头晃脑,旋风卷起一股尘土,穿过院子,从大门直扑向街道上去了。铁门挂哗啷啷扣响,余韵袅袅。那一小群麻雀看来已经非常懈怠,它们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就张开翅膀,弹数条射线,干脆利落地从屋顶上消失了,干燥而伤痕累累的旧房顶顿时寂静下来。 从窗棂上取下三把锈蚀的镰刀 院子里的红薯都切割完毕,运送到松暄干燥的麦地和光洁的晒场后,整个院子收敛了散漫和随意,而紧凑了许多,母亲提着沉重的猪食桶从锅棚出发穿越院子里的小径到达东南角的猪圈的时候,磕磕绊绊的次数明显减少。 母亲曾经在一次去姥姥家的时候,在姥姥家门口滑倒,右膝盖恰巧跪在一颗尖利的石头上,从而导致她右膝盖粉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秋天开始的日子里,母亲觉得能下地了,慢慢锻炼着,渐渐也能做一些家务和轻松的农活了。到目前为止,她的腿伤恢复状况良好,走起路来几乎看不出异样。但是因为膝盖的某一条骨缝在愈合的过程中发生了小小的错位,即使恢复如初,母亲总感觉到某种怪异沉入骨髓,不可救药。母亲曾经埋怨骨科大夫的粗心,但是事实上,那个大夫并不具有真正的医生资格,抱怨也只能是单纯的抱怨吧。 当初的时候,母亲身边没有亲人,她痛得昏厥过去,随即被乡亲们送到了附近另一个村子的一个江湖医生那里,而没有直接送到医院,实际上,在江湖医生推拿接合的整个“手术”过程里,某种错误就已经不可避免地枝繁叶茂了。后来父亲从集市上卖完大米回来,母亲已经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了,父亲并不知道这个隐潜的错误,母亲也不知,母亲的感知都已经是在恢复伤势下地走动之后了,但是那时已经无可挽回。母亲躺在床上,黑瘦的脸庞异常虚弱,她对父亲说,吃了那个医生开的药,疼痛减轻,自己感觉伤口接合的不错,父亲听了也就粗心了,没有带母亲去医院拍片,再去医院,来回坐车都不方便,既然母亲说不错,父亲就放心了。在母亲恢复走路却感到不适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曾赶了牛车载着母亲去医院拍了一次片,但是此时的行动只能是事后诸葛亮,而不能算做亡羊补牢。 母亲和到我家串门的士良家的三婶子聊起当初的危险遭际,见多识广的三婶子每每咂着嘴说,你命大啊,当初骨头都穿透了皮肉,能完整地保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听后也就慢慢释然。三婶就举例,说到我表哥的身上了,说我的表嫂子患了感冒,被一个乡村游医(我表哥的朋友)打吊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瓶药水没有输完,我表嫂子就嘴唇发黑,呼吸困难,急忙深夜送到县城医院,但是终于没有成功,生龙活虎的表嫂无端送了命。三婶子说,那有多冤啊。母亲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母亲喂猪的时候,只要有人在家,都是别人帮助她把猪桶拎到猪圈门口,有几次,母亲觉得自己力气充盈了双腿,就怕麻烦忙碌的家人,自己摇晃着提着大桶朝猪圈行进,地面上堆积着玉米皮,玉米棒子,红薯秧,红薯根子,红薯,本就是紊乱地堆放着,加上鸡刨牛撕的,院子里的路面就非常狭窄而阻力重重,母亲有几次就被一捆玉米皮或者一堆红薯根子绊倒了,猪食撒了一地,所幸旧伤没有什么大碍。父亲总是说,小心呢小心呢,一院的果实多么扎实啊,就是被绊几下,也是被果实绊倒的,收来的庄稼没有罪呢。母亲拾起一粒隐藏在豆叶下面的花生,叭的剥开,咀嚼着花生米说,还是利索点好。父亲说,我都舍不得把庄稼收藏起来,即使是它们的根,叶子,秸秆,也不忍马上做烧柴,都堆在那里,每天看一看,心里头踏实,睡觉也香。 现在,时令距离霜降已经不远,花生,红薯干,豆子,玉米,谷子,高粱,芝麻,归仓的归仓,晾晒的晾晒,都已经算做囊中之物了,风吹不怕,连绵的秋雨落地也不用担心了,除去两块等待播种的麦田,地里的事务差不多都迎刃而解,但是几乎算做年度最重要的一件事,父亲还没有开始。这是他夤夜辗转思索的一件事,也是村人都在关注着的事情。收割。收割。稻子。稻子。父亲整天喃喃自语。他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起床,穿上厚实的衣服,踩着凉夜的浓重的露水,打着手电来到二公里外的稻田里观察稻子的成熟状况。他嗅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露水的湿重的气息,蹲在地头,扒拉着垂落黄澄澄穗头的稻棵,稻棵沉重,父亲的手一动,露水就吧嗒吧嗒的从绿色的稻叶上滴落下来,溅到父亲的手上或脸上,父亲的心就被一种麻酥酥的冷击中,他不得不沉下乱跳的心,自语道,急什么啊急什么啊,有的稻穗还在凝浆呢,叶子青绿,割早了是要减产的,咱可不能冤屈了它们啊。他左右打量,不愿意马上就回去,就索性坐在恬静干燥的稻堑上,对着水稻絮絮叨叨说起了插秧,打药,锄草,捉虫的事情,蛩响衰草,风吹细细,父亲觉察到好像有许多人在和他细语。直到睡意再次袭来,父亲才打着哈欠,手电光束里,踏着寒烟和凝绿衰草,蹀躞而返。 在另一个早晨,父亲来到村南的晒场,把已经半干的碎小红薯干聚拢在看场的草棚附近,把一些杂物又归拢一次,腾出空间,挑水泼湿地面,又在潮湿的地面上撒一层白色的麦糠,拉着碌碡把晒场又结结实实碾压了一次。晒场起初很湿润,沉重的碌碡如装甲车一样一遍遍蹚过,坑洼的地方,被拖拉机,牛蹄,羊蹄或人脚损坏的地方就逐渐弥合,坚实。父亲想,按完场,我就该磨刀啦。 父亲回到家里,吃了饭,给牛添上草,就低头穿过竹丛,走到东窗前,从油漆剥落的窗棂上取下三把镰刀。三把镰刀分别来自不同的集市,镰把木质坚韧,造型流畅,手感极佳,而镰刀头的镰背厚实,青光烁烁,粗砺笨重,一看就能马上察觉它游走时披荆斩棘的力度,而宽阔的刀锋呢,尘封多日,此刻已经晕染上一层红锈,银亮的光芒虽然被隐藏,但是对着这刀锋哈一口气,铮琮之音铿锵叠荡,令人肃然起敬。父亲就近扳倒一株竹子,倒拿镰把,如执菜刀状,镰刀头突然像长了眼睛,斜刺里杀向竹枝,但见游刃之处,细碎的叶片和绿茎上下翻滚,撒落一地,刀锋的寒光突兀而现,父亲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仿佛一顿,眼睛隐隐酥麻了。他收回镰刀,看到只是方才的轻微一挥,刀锋上包裹的红锈就已经消失大半,看来经年的日子可以无情流逝,宝刀的威力却依然不减,只要一露面,就是一把好手哩。 父亲重新从依旧生长着苔藓的墙角搬过那块红褐色的大磨刀石,把石体摆正,弯刀状凹陷的打磨面朝上,打磨面沾了很多蜘蛛网和细腻柔滑的尘土,父亲从井里打来清水,第一次冲刷的时候,那些蛛网和尘土像涂抹了猪油,无法很快吸水,水珠仿佛是倒在夏天的荷叶上,柔软地滚动,漾漾溢溢的模样,一股尘土被刚才挥洒的水珠溅起,刷啦腾到空气里,就微微浮动着,渐渐弥散,刺鼻的气味仿佛冰块的冷寂,悠然钻进父亲的鼻孔,他不能自已,对着阳光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收尾的当儿,嗓子一叠声地拉开去,似乎唱喏,眼泪就洒下来数滴。父亲拂袖洇掉这几粒不能躲闪的泪珠,接续洒水,清水一过,两过,三过,磨石五侧表面依附的那些尘土,沙粒,或者蜗牛夏天夜晚分泌的黏液,狗尾巴草籽,一根铁丝的驻扎而留下的蚯蚓样儿的绣迹,等等等等,终于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父亲又特意冲洗一遍磨石的打磨面,直到手指摸过去,指肚和掌心感到丝丝的柔滑,父亲才放心。接着他找来一条废旧毛巾,用清水打湿,擦拭三把镰刀尘封已久的刀锋。头顶的槐树上间或吊坠下一只极小的喜蛛,停在父亲的肩膀上,很快爬行到他的手背上,拖长的晶莹剔透的一条丝线就抚弄着皮肤,痒痒的,这小生灵爬行急速,力量微弱,似乎是在汗毛上游移,父亲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他看不清楚这喜蛛乱舞的细腿细脚,只是觉得有一个小光点不停地陆离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父亲最后看了一眼水分蒸发后干硬的磨石打磨面,他蹲下身体,重新给磨石撩上冰凉的清水,一把镰刀瞬间就摆上去,父亲撇了镰把,两手只牢牢摁紧青灰寒冷的镰刀头,一抽一拉,磨石便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继而拖长声调,撕心裂肺般吼叫起来,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父亲没有回头,但是他觉得整个院子都跟着一起喊起来: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一株稻子突然匍匐在大地上 三把镰刀躺在温暖的牛草垛上只休息了一夜,翌日天刚亮,就被父亲喊醒。父亲拍拍尚在酣睡中的三把滴着晶莹露水的镰刀说,下地了下地了,日头都出来了。镰刀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只看到了浓重的雾气在院子里缠绵,缭绕,空气潮湿,露水神采奕奕,哪里看得到太阳?它们觉得父亲是在欺骗它们了,就瑟瑟着身体,并不挪动一下,渴望延长那已经逃遁却并未完全消失的依稀旧梦,但是父亲披上夹袄,两手一揽,三把喁喁私语的镰刀就被平躺着拴到院门前的牛车上去了。父亲看到街道上的雾气似乎比院子里稀薄一些,当他转回身准备返回院里的时候,西邻居士良三大爷卷着裤管,挑着两个铁筲吱呦呦从东面的菜园子走过来,父亲就停下脚问道,三哥,你看着生不生?我昨天下午去看我黑土涝泉(地块名称)的那块了,已经熟了。士良三大爷笑笑说,下午的稻子和早晨的又不同哩,日光一晒,下午的稻田多干燥啊,早晨下了露水,却是又变青了。父亲说,我扒开看了,米粒已经沉实,叶子是零星的绿着,往年的这时候等不及的,不都就这样就割了?甚至还要生呢。士良三大爷说,我看看,这两天也要割了,不能再等了,节气不饶人,天不冷是不冷,说冷冷得快着呢。父亲答应着,又和士良三大爷谈论了一会儿菜园子的旱情,白菜的生长,蒜苗的施肥和营养,两人就各自走开。一会儿,雾气急速地飘散,不久,太阳露出红脸膛。 通向村东两公里外黑土涝泉的泥土路颠簸不平,父亲牵着黄牛,走在黄牛身边,并没有乘坐颠动起伏的牛车。父亲忙碌了大半秋,早晨起床后,才第一次发觉腰痛得厉害。他以前夏收的时候曾经扭过几次腰,那是紧急情况下的腰椎错位,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做一做推拿按摩,吃一点小药,往往恢复得很快,这次的腰痛显然不是腰椎的问题,父亲的直觉里,是年年岁岁疲劳的积累的爆发吧,也没有什么法子治疗,惟一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也不干,躺下来休息。但是,这步步紧逼的秋收秋种,拼了性命去尚且不够,哪里就有闲下的可能呢?父亲临出门的时候,让母亲在腰眼的部位贴了两帖止痛药膏,药力的作用再加上忍一忍,父亲想,我还能对付呢。 过了水渠上面的石桥后,父亲的视野豁然开朗。菜园子紧靠村庄,眉豆架刚刚拔除,茄子和辣椒棵就算是高“秆”子弟了,现在它们的长势明显减缓,已经流露出年老色衰的晚景。现在这个菜园子里最出风头的,当数蔓延开去的大片大片即将成材的白菜了,白菜的叶子蓊蓊郁郁,张扬,霸气十足,它们充当着这个秋天菜园子最后的鲜嫩的生长。过不了多久,大白菜被迁移到地窖后,那才是菜园子整体凋敝的时刻。 父亲身后跟着一头小牛犊,母黄牛生它的时候是在夏季一个清凉的午后,转眼之间,它已经五个月大了。之前,黄牛下地的时候,父亲并不带牛犊出来的,这次大约是黄牛冬歇前最后一次出车吧,所以为了让小牛犊见识一下田野的风景,父亲就把它也带出来了。牛犊清澈的目光开始的时候是与菜园,藕塘,小溪,豆茬地里一寸高的嫩绿麦苗,苍茫的山楂林,金黄的稻子,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对视的,后来,进入它视线的陌生事物愈来愈多,或者,它也看到了另外的推车的人,急走的人,男人,女人,耕地的黄牛,水牛,它开始扬起小巧的尾巴,眨巴着眼睛,踯躅着轻盈的小碎步,想和这些人和动物接触吧。它呼吸着田野暖洋洋的空气,禁不住哞——哞——喊了两嗓子,身体微微激动地摇晃着。后来,牛车穿行在波翻浪涌的金黄的稻田中间了,牛犊却远远落在后面,潜心屏息地东张西望。它突然发现在不远处一块麦苗刚露头的麦地里也立着一头小牛犊,它像发现了藏匿许久的秘密,撒开四蹄,高高昂起做了平衡棒的尾巴,向那头黑牛犊飞奔而去,它围着黑牛犊疯狂地转圈,却不敢上去亲近,保持着一个胆怯的距离。而那黑家伙并不理会,只伸着嘴巴,低头捕捉一些麦苗,毫无章法地咀嚼。黄牛犊还没有掌握与其他同类沟通的技巧,所以初次的试蹄注定以失败而收场,当它抬头发现远去的牛车后,它拐上向东迤逦的道路,一溜小跑追上来。 父亲把牛车停在地头的小路边缘,随手割了一抱青草扔给黄牛,就站在地头上,打量他的这一亩金黄的稻子。稻子确实已经成熟了,也许昨天和今天早上还不够火候,但是一转眼,几个小时后,阳光和大地抖动抖动,这个火候就已经抵达农事的肌理,切中农事的肯綮了。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已经实施了繁忙的收割,他们的身影在稻浪间隐隐约约。阳光蒸腾,云雀短啸,父亲的疲惫的心仿佛被一种回荡在身体四周的呼唤击中,他从牛车上取下镰刀,叉开两腿,稻子伸展柔若苇眉的手臂,仿佛在悄悄凝视着他,父亲的镰刀在阳光下熠熠一挥,他似乎听到了稻子们集体发出一声纠缠着沉重与轻松的叹息,接着,他觉得脚下的土地咯噔颤栗了一下,稻穗垂头,果实的颗粒下坠,仿佛那是一串串滚烫而抖动的泪珠,父亲的心又忽悠沉落,镰刀的刀锋似乎穿越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悸痛,两腿一软,坐了下来。我还真舍不得动手呢。他心里喃喃道。 我二舅从肉联厂请了假,也回来收割稻子。他提着一把镰刀从不远处的一块地里走过来,他说他的镰刀磨钝了,没有带磨石,父亲说,我带了三把镰刀,昨晚刚刚磨过,你试试。二舅顺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镰刀,左手轻轻蹭住一株稻子的稻穗,右手的长柄镰刀一绾,就勾住了这株稻子的根部,只见刀锋歘的一闪,一株稻子突然就匍匐在大地上了,它倒下的时候,似乎轻微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舒展了身体,在大地上静卧了。二舅在肉联厂做着屠夫,所以他对刀锋奔跑的感觉相当熟稔,二舅盘腿坐下来,点燃一支纸烟,长长吸一口,再吐出,半闭着眼睛说,好刀!他的那块稻子已经差不多割完,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收工的。父亲说,先在地里晾晒一天,掉掉水分,往晒场里运送的时候就轻松很多。二舅说,天一直晴着,狠狠地晒一晒才好。父亲说,也不能太干,那样容易掉穗子。二舅答应他忙完自己的,就过来帮忙,父亲说,你先忙自己的吧。 当母亲提着送饭的篮子和暖壶从家里走到稻田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两点多,她看见父亲和二舅一前一后,满脸尘土和汗水,在镰刀的牵引下,游弋在汹涌澎湃的稻穗的波峰浪谷间,母亲的眼前掠过阵阵眩目的涟漪。她招呼父亲和二舅说,他二舅一起吃吧,我蒸了很多卷子和馒头,够吃的。二舅推辞了一下,就答应了。母亲给黄牛带来了一捆晒干的香甜的玉米叶子,她担心稻田附近的青草会不小心渗透了农药。父亲说,不打紧吧,农药是伏天施用的,这么多天了,早已经没有关系了。母亲嗔怪道,俺总是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二舅说,姐不用担心,我常常看见西伦大爷夏天专门到这附近割牛草,天天割得小山似的,也没有见他家的牛出什么问题。父亲说,西伦大爷的鼻子很尖,双眼像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别看他七十多了,精明着呢,哪里的草不小心被洒了农药,他一看一闻就清楚。 母亲从篮子里拎出包袱,打开,拿出菜碗,筷子,水杯,馒头,花卷,依次放置在地头小路干净的路面矮草棵上,父亲和二舅去旁边清澈的水沟里洗了手,一边闲话着,一边享用母亲的厨艺。母亲已经在家里吃过了,她伺候着黄牛吃完玉米叶,就一个人去收割了。父亲对二舅说,下午割完后,先拉一车回去,剩余的明天一天能运完,你也不用再用独轮车推了,我明天完成我的,就帮你,你那块才半亩,少很多。他们慢慢说着话,间或转头看着地里。母亲手中的镰刀飞快地旋转,游动,她的身后,片片稻子前赴后继地摔倒了,它们的身体静悄悄地躺在大地上,它们的灵魂升到了空中,远处的村庄袅娜着丝丝炊烟,微风过处,仿佛在金黄的稻穗间跳跃。阳光不停地闪烁着,那是水稻的灵魂在翩翩起舞吧。
9800字
父亲在院子里和麻雀周旋 父亲老屋的苔痕斑驳的屋顶近来常常遭到麻雀的群袭,父亲在家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锼红薯,麻雀们都躲藏在院墙外的树杈间,隐匿着赭红色的身体,小幅度地蹦蹦跳跳,滴溜了水汪汪的小眼珠偷觑父亲。父亲起初把锼子平放在狭长壮实的篓子上,捡小个头的红薯切成薄片。这些小个头的红薯一般都是晒在打谷场上的,它们被切成片后,红薯片大小不一,非常琐碎,如果推到附近田野里刚刚出苗的麦地里晾晒,水分蒸发,晾成薯干后,捡起来很费工夫,倒不如哗啦啦撒在光滑如镜的村南山岗的晒场上,薄薄地摊开,不用挨个地摆放,有些切片重叠了也不打紧,只要天上不下雨,它们可以一直这样敞开着,任由阳光和风的粗砺抚摸,或者混合了一些柴草的碎屑,尘土,也不管,待到秋末冬初归仓的时候,迎着令人微微颤栗的北风撒一遍,风会帮你把细碎的闪耀着玛瑙光泽的沙粒和灰褐的尘土和草叶和草籽和蜘蛛等小昆虫的尸体过滤得干干静静,不杂沉滓。 小小的红薯瑟缩着娇小而水盈的身体,顺次进入父亲的手掌,父亲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拊在手掌心,顺着锋利的锼子口的刀刃一推,再搡,回拉,再重复这样尺寸精准的动作,不间断地做了推送的运动,随着红薯体与刀锋接洽时的窃窃私语般的呱嗒呱嗒的响动,汁水丰盈的白色或者略微沾染了粉红色的新鲜红薯切片便源源不断地从锼子下面的出口涌出,短暂滑翔,闪烁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后,落进篓子里。 这时候,父亲也很少咳嗽一声,只是左手压住锼子,右手机械地运动,眉头微皱,眼睛盯着锼子的刀口,嘴角也许小角度上翘,是带着微笑呢,两腿傍依着篓子,也是怕篓子会随着手的推力发生移动。此时,父亲的表情和善,目光慈祥而专注,并不抬头去注视锅棚,锅棚上空的一株大杨树,旁边的一株掉光叶子的香椿树,牛草垛,或者,东窗的褪色的木格窗棂,东窗下的一大丛蓬松的细竹子,竹子枝叶仍然旺绿,叶子婆娑,些微的颤颤儿,风卷来,就摇曳着,有几刻,竹丛就又静止,疏影横斜,落寞着。父亲都不在意。 树上的麻雀就耐不住性子,以为父亲是睡着的,或者有几只分明是得了近视病,以为父亲不是在劳动,是一棵忍受孤独的矮树或者一榻粗笨的树桩吧,就大了胆子,做先锋,欻,欻欻,欻欻欻欻,石子一样从灰黛树头稀稀落落的黄叶中间弹射到屋顶上,脑袋灵活地东张西望,两只简直是欺人太甚,竟然径直划两道弧线,挂在父亲几米外的看似纤弱的竹枝上,又站不稳,晃,晃,细嫩的竹枝就向下拗,拗,弧度膨胀,肥大,几乎接近一个半圆了,吊坠着,就如两个铅锤了,蓦地不能支撑,麻雀的翅膀突然做一个大的扑棱,挣扎着,好像滑向张牙舞爪的边缘,几欲脱离竹枝而堕下,有几次,那细嫩的而无目的张开的小红爪就已经勾不住滑滑的枝桠了,若即若离,羽翼迅疾地旋转,腾荡,腾荡,竹叶左右冲撞,纷披,鼓一次,又收,收收放放,忽然,两个活物就轻松了,但见一个鹞子翻身,扶摇直上,似一个竹子的弹弓发一个狠力,两个家伙被甩出去,悠悠到无法抓挠的空气里,到飞翔的半程里,似乎无所依托,就要孤零零坠落,翅膀却一个激灵,如降落伞一样哗一声张大,挫一个飞行线路的拐弯,嗖嗖,竟冲到屋顶上,叭的落实了,与刚才胆小的几个先锋队友重新聚集,叽叽喳喳。 父亲知道那两只在竹叶上徘徊的麻雀为什么会重新返回屋顶。他腿边的那一堆小红薯已经切割完毕,他已经腰酸膝软,打算停下来歇息一刻,他放下锼子,并没有和那两个麻雀打招呼,他两手按着大篓子的边缘,两腿一撑,身体就猛地直立,站了起来,这个过程似乎显得很突兀,虽然悄然无声,也还没有流露出丝毫和麻雀故意做对的企图,只是单纯地站起来,舒络一下久已麻木的筋骨,大口喘息,平复浑身酸疼的劳累。但是,麻雀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它们的眼里,父亲扮演着矮树或者树桩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这矮树或者树桩和旁边的那些缠绕或者独立的物体,一坨坨红薯根,一堆大个头的红薯,一辆卸掉两个篓子的独轮车,两个篓子,几根绳子,一根担棒,两副车甲,几个小板凳,一个抬筐,两个粪箕子,几把镢头,镢镰子,挂在南屋房檐下的两把生锈的锄头,西墙跟的鸡舍,院子东南角的压水井龙头等等,都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现在,父亲猛然站起身,两只麻雀立马惊呆了,它们不明白,矮树或者树桩在这万木凋零的秋天的中午怎么会如此迅疾地拔节,生长,这速度真是罕见,或者依照它们日日盘旋在村庄上空以及间或和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眼前的一幕至少也是闻所未闻的。 它们稍微停顿了一下,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即时感到了来自父亲的巨大威胁,这种威胁在表面上,从瞬间看来,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好像是象征性的,停留在精神层面的,但是两只麻雀眉头一皱,恍惚的意识渐渐清晰,矮树(树桩)——稻草人——人,矮树(树桩)矮树(树桩)——稻草人稻草人——人人,矮树(树桩)矮树(树桩)——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稻草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两只麻雀尖叫一声,黄色的唇线渗出浓稠的黏液,冷飕飕的哀鸣刹那充斥了干绿生涩的竹丛。父亲耳边的空气发出一阵颤抖的低吟,他抬头看到屋顶朽烂的稻草上站着一小群发愣的麻雀。 那些稻草还是春天的时候苫上去的,经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的雨水的冲刷和侵蚀,稻草们气喘吁吁,已然抵达不能承受之重。前几天的时候,东院的一只强壮的公鸡不知为何窜了上去,趁着院子里无人的时候在房顶上稻草最厚的地方刨出了一个深坑,根据父亲的目测,那个深坑足已裸露木椽上方的芦苇椽子。麻雀们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很快发现了公鸡的秘密,随即步其后尘,日日在房顶上聒噪,挖,刨,啄,跳,舞动,扭动,追逐,歌唱,沉默,休息,打架,交配,有时候它们把稻草一根根或者一撮撮拽出来,再从房顶上扔到院子里或者街道上,有时候就在稻草上刨出一个个的坑,它们躺在坑里舒坦地打滚,翻跟头,或者戳在坑里晒日光浴,玩腻了,就把那些几乎烂成肥沃的泥土的稻草碎屑从房顶上扒拉下来,纷纷扬扬雪片似的弥漫,经过院西街道或屋后小巷的人们以为父亲正在修葺房子呢。八十岁的闫王氏老太太已经老糊涂了,端着一个缺口大碗来到父亲的院子里对父亲说,我要吃猪肉,父亲说,我哪里有呢,要赶方城集去割呢。老太太不解地说,你家打墙盖屋有公事了,能没有肉吃吗?一边端着空碗一边慢慢走出去了,却一路埋怨着,父亲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只得苦涩地笑笑。 父亲焦急地思忖道,屋子真的要重新苫草了,但是陈年的稻草已经没有了,最早也要等新稻子收割完毕,借庄邻的吗?邻居们的情况差不多,往年的稻草都已经卖掉了,那些稻草堆在晒场里,烧火吧,能量不足,不如其他柴禾,留着吧,如果不用来苫屋,就只能等着雨淋风吹,白白烂掉,倒不如卖给下乡收购者,多少也能换一点零钱用呢。好在父亲很快就要去东湖收割稻子了,等到忙完了秋收,把稻茬地种上麦子,稻草也晒干了,赶在严寒的冬天到来之前修理屋顶仍然来得及,只是眼下,麻雀们的捣乱倒颇有气势,临时也无法获得更有效的对付它们的方法,只得先和它们慢慢周旋,换上新草后,它们就无法再肆虐了。 麻雀们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动向。父亲想,你们这些龟孙子,你们以为刚才我看不到你们啊。他立在原地,正午的阳光撒满他红润的额头,父亲觉得浑身暖洋洋,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先是一片黑,又汪着一片红,荡漾着虚无的涟漪,他重新睁开眼睛,阳光像阔大厚重的气流撞击着他,他微微感到晕眩。大个的红薯还有一堆,它们的切割比那些小个的红薯更费力气。父亲走进屋子里卷了一个煎饼,又切了几片辣疙瘩咸菜,浇了酱油,陈醋,放了点芫荽,葱花,辣椒,在大碗里搅拌均匀,夹了一些匀进煎饼里卷好,坐在院子里的牛草垛边的干燥的豆叶上吃起来。滞留在树枝上的那些麻雀的后备部队显然非常急躁,它们流连在枝条间,不断地和房顶上的先头小分队对话。小分队的成员们却并不理睬,只是傲慢地昂着脖子,与坐在暖烘烘的豆叶上的父亲互相对视,似乎并不服气,也不逃跑,分明是在怄气和角力。因为父亲作为一个人的威慑力量实实在在地氤氲在它们的眼皮底下,所以它们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放肆,它们稀稀落落地蹲踞在坑坑洼洼的稻草上,都半闭了眼睛,极像了一幅国画中的主角。它们好像在微醺中,头脑麻木,身体是静止的,眼睛外的世界天旋地转着。有一刻,它们又打开窥探的眼睛,对父亲虎视眈眈。 父亲并不退缩,他知道他如果进屋吃饭,大群的麻雀一定会蜂拥而至。这样也好,不用专门费劲去驱赶,歇息一小会,还要继续刚才的漫长辛劳的锼薯旅程,而那隐匿着的麻雀的喧嚣也暂时不会迸发,或许,此时麻雀们一个个正在窝火呢,那就让它们隐忍吧,父亲想,最好是有一杆猎枪,放上两枪,能管好几天呢,但是猎枪现在已经不允许私人收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当父亲终于又开始掣起锼子,叭哧叭哧的锼薯声重新在院子里荡漾的时候,日光悄悄挪移了身位,风似乎变得干冷了,屋顶上的麻雀们的羽毛鼓起来,是一个个颤动的绒球了。院子里的杨树枝条掠过风的唿哨,那片竹林被地面鼓起的小旋风包围了,摇头晃脑,旋风卷起一股尘土,穿过院子,从大门直扑向街道上去了。铁门挂哗啷啷扣响,余韵袅袅。那一小群麻雀看来已经非常懈怠,它们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就张开翅膀,弹数条射线,干脆利落地从屋顶上消失了,干燥而伤痕累累的旧房顶顿时寂静下来。 从窗棂上取下三把锈蚀的镰刀 院子里的红薯都切割完毕,运送到松暄干燥的麦地和光洁的晒场后,整个院子收敛了散漫和随意,而紧凑了许多,母亲提着沉重的猪食桶从锅棚出发穿越院子里的小径到达东南角的猪圈的时候,磕磕绊绊的次数明显减少。 母亲曾经在一次去姥姥家的时候,在姥姥家门口滑倒,右膝盖恰巧跪在一颗尖利的石头上,从而导致她右膝盖粉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秋天开始的日子里,母亲觉得能下地了,慢慢锻炼着,渐渐也能做一些家务和轻松的农活了。到目前为止,她的腿伤恢复状况良好,走起路来几乎看不出异样。但是因为膝盖的某一条骨缝在愈合的过程中发生了小小的错位,即使恢复如初,母亲总感觉到某种怪异沉入骨髓,不可救药。母亲曾经埋怨骨科大夫的粗心,但是事实上,那个大夫并不具有真正的医生资格,抱怨也只能是单纯的抱怨吧。 当初的时候,母亲身边没有亲人,她痛得昏厥过去,随即被乡亲们送到了附近另一个村子的一个江湖医生那里,而没有直接送到医院,实际上,在江湖医生推拿接合的整个“手术”过程里,某种错误就已经不可避免地枝繁叶茂了。后来父亲从集市上卖完大米回来,母亲已经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了,父亲并不知道这个隐潜的错误,母亲也不知,母亲的感知都已经是在恢复伤势下地走动之后了,但是那时已经无可挽回。母亲躺在床上,黑瘦的脸庞异常虚弱,她对父亲说,吃了那个医生开的药,疼痛减轻,自己感觉伤口接合的不错,父亲听了也就粗心了,没有带母亲去医院拍片,再去医院,来回坐车都不方便,既然母亲说不错,父亲就放心了。在母亲恢复走路却感到不适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曾赶了牛车载着母亲去医院拍了一次片,但是此时的行动只能是事后诸葛亮,而不能算做亡羊补牢。 母亲和到我家串门的士良家的三婶子聊起当初的危险遭际,见多识广的三婶子每每咂着嘴说,你命大啊,当初骨头都穿透了皮肉,能完整地保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听后也就慢慢释然。三婶就举例,说到我表哥的身上了,说我的表嫂子患了感冒,被一个乡村游医(我表哥的朋友)打吊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瓶药水没有输完,我表嫂子就嘴唇发黑,呼吸困难,急忙深夜送到县城医院,但是终于没有成功,生龙活虎的表嫂无端送了命。三婶子说,那有多冤啊。母亲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母亲喂猪的时候,只要有人在家,都是别人帮助她把猪桶拎到猪圈门口,有几次,母亲觉得自己力气充盈了双腿,就怕麻烦忙碌的家人,自己摇晃着提着大桶朝猪圈行进,地面上堆积着玉米皮,玉米棒子,红薯秧,红薯根子,红薯,本就是紊乱地堆放着,加上鸡刨牛撕的,院子里的路面就非常狭窄而阻力重重,母亲有几次就被一捆玉米皮或者一堆红薯根子绊倒了,猪食撒了一地,所幸旧伤没有什么大碍。父亲总是说,小心呢小心呢,一院的果实多么扎实啊,就是被绊几下,也是被果实绊倒的,收来的庄稼没有罪呢。母亲拾起一粒隐藏在豆叶下面的花生,叭的剥开,咀嚼着花生米说,还是利索点好。父亲说,我都舍不得把庄稼收藏起来,即使是它们的根,叶子,秸秆,也不忍马上做烧柴,都堆在那里,每天看一看,心里头踏实,睡觉也香。 现在,时令距离霜降已经不远,花生,红薯干,豆子,玉米,谷子,高粱,芝麻,归仓的归仓,晾晒的晾晒,都已经算做囊中之物了,风吹不怕,连绵的秋雨落地也不用担心了,除去两块等待播种的麦田,地里的事务差不多都迎刃而解,但是几乎算做年度最重要的一件事,父亲还没有开始。这是他夤夜辗转思索的一件事,也是村人都在关注着的事情。收割。收割。稻子。稻子。父亲整天喃喃自语。他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起床,穿上厚实的衣服,踩着凉夜的浓重的露水,打着手电来到二公里外的稻田里观察稻子的成熟状况。他嗅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露水的湿重的气息,蹲在地头,扒拉着垂落黄澄澄穗头的稻棵,稻棵沉重,父亲的手一动,露水就吧嗒吧嗒的从绿色的稻叶上滴落下来,溅到父亲的手上或脸上,父亲的心就被一种麻酥酥的冷击中,他不得不沉下乱跳的心,自语道,急什么啊急什么啊,有的稻穗还在凝浆呢,叶子青绿,割早了是要减产的,咱可不能冤屈了它们啊。他左右打量,不愿意马上就回去,就索性坐在恬静干燥的稻堑上,对着水稻絮絮叨叨说起了插秧,打药,锄草,捉虫的事情,蛩响衰草,风吹细细,父亲觉察到好像有许多人在和他细语。直到睡意再次袭来,父亲才打着哈欠,手电光束里,踏着寒烟和凝绿衰草,蹀躞而返。 在另一个早晨,父亲来到村南的晒场,把已经半干的碎小红薯干聚拢在看场的草棚附近,把一些杂物又归拢一次,腾出空间,挑水泼湿地面,又在潮湿的地面上撒一层白色的麦糠,拉着碌碡把晒场又结结实实碾压了一次。晒场起初很湿润,沉重的碌碡如装甲车一样一遍遍蹚过,坑洼的地方,被拖拉机,牛蹄,羊蹄或人脚损坏的地方就逐渐弥合,坚实。父亲想,按完场,我就该磨刀啦。 父亲回到家里,吃了饭,给牛添上草,就低头穿过竹丛,走到东窗前,从油漆剥落的窗棂上取下三把镰刀。三把镰刀分别来自不同的集市,镰把木质坚韧,造型流畅,手感极佳,而镰刀头的镰背厚实,青光烁烁,粗砺笨重,一看就能马上察觉它游走时披荆斩棘的力度,而宽阔的刀锋呢,尘封多日,此刻已经晕染上一层红锈,银亮的光芒虽然被隐藏,但是对着这刀锋哈一口气,铮琮之音铿锵叠荡,令人肃然起敬。父亲就近扳倒一株竹子,倒拿镰把,如执菜刀状,镰刀头突然像长了眼睛,斜刺里杀向竹枝,但见游刃之处,细碎的叶片和绿茎上下翻滚,撒落一地,刀锋的寒光突兀而现,父亲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仿佛一顿,眼睛隐隐酥麻了。他收回镰刀,看到只是方才的轻微一挥,刀锋上包裹的红锈就已经消失大半,看来经年的日子可以无情流逝,宝刀的威力却依然不减,只要一露面,就是一把好手哩。 父亲重新从依旧生长着苔藓的墙角搬过那块红褐色的大磨刀石,把石体摆正,弯刀状凹陷的打磨面朝上,打磨面沾了很多蜘蛛网和细腻柔滑的尘土,父亲从井里打来清水,第一次冲刷的时候,那些蛛网和尘土像涂抹了猪油,无法很快吸水,水珠仿佛是倒在夏天的荷叶上,柔软地滚动,漾漾溢溢的模样,一股尘土被刚才挥洒的水珠溅起,刷啦腾到空气里,就微微浮动着,渐渐弥散,刺鼻的气味仿佛冰块的冷寂,悠然钻进父亲的鼻孔,他不能自已,对着阳光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收尾的当儿,嗓子一叠声地拉开去,似乎唱喏,眼泪就洒下来数滴。父亲拂袖洇掉这几粒不能躲闪的泪珠,接续洒水,清水一过,两过,三过,磨石五侧表面依附的那些尘土,沙粒,或者蜗牛夏天夜晚分泌的黏液,狗尾巴草籽,一根铁丝的驻扎而留下的蚯蚓样儿的绣迹,等等等等,终于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父亲又特意冲洗一遍磨石的打磨面,直到手指摸过去,指肚和掌心感到丝丝的柔滑,父亲才放心。接着他找来一条废旧毛巾,用清水打湿,擦拭三把镰刀尘封已久的刀锋。头顶的槐树上间或吊坠下一只极小的喜蛛,停在父亲的肩膀上,很快爬行到他的手背上,拖长的晶莹剔透的一条丝线就抚弄着皮肤,痒痒的,这小生灵爬行急速,力量微弱,似乎是在汗毛上游移,父亲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他看不清楚这喜蛛乱舞的细腿细脚,只是觉得有一个小光点不停地陆离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父亲最后看了一眼水分蒸发后干硬的磨石打磨面,他蹲下身体,重新给磨石撩上冰凉的清水,一把镰刀瞬间就摆上去,父亲撇了镰把,两手只牢牢摁紧青灰寒冷的镰刀头,一抽一拉,磨石便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继而拖长声调,撕心裂肺般吼叫起来,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父亲没有回头,但是他觉得整个院子都跟着一起喊起来: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一株稻子突然匍匐在大地上 三把镰刀躺在温暖的牛草垛上只休息了一夜,翌日天刚亮,就被父亲喊醒。父亲拍拍尚在酣睡中的三把滴着晶莹露水的镰刀说,下地了下地了,日头都出来了。镰刀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只看到了浓重的雾气在院子里缠绵,缭绕,空气潮湿,露水神采奕奕,哪里看得到太阳?它们觉得父亲是在欺骗它们了,就瑟瑟着身体,并不挪动一下,渴望延长那已经逃遁却并未完全消失的依稀旧梦,但是父亲披上夹袄,两手一揽,三把喁喁私语的镰刀就被平躺着拴到院门前的牛车上去了。父亲看到街道上的雾气似乎比院子里稀薄一些,当他转回身准备返回院里的时候,西邻居士良三大爷卷着裤管,挑着两个铁筲吱呦呦从东面的菜园子走过来,父亲就停下脚问道,三哥,你看着生不生?我昨天下午去看我黑土涝泉(地块名称)的那块了,已经熟了。士良三大爷笑笑说,下午的稻子和早晨的又不同哩,日光一晒,下午的稻田多干燥啊,早晨下了露水,却是又变青了。父亲说,我扒开看了,米粒已经沉实,叶子是零星的绿着,往年的这时候等不及的,不都就这样就割了?甚至还要生呢。士良三大爷说,我看看,这两天也要割了,不能再等了,节气不饶人,天不冷是不冷,说冷冷得快着呢。父亲答应着,又和士良三大爷谈论了一会儿菜园子的旱情,白菜的生长,蒜苗的施肥和营养,两人就各自走开。一会儿,雾气急速地飘散,不久,太阳露出红脸膛。 通向村东两公里外黑土涝泉的泥土路颠簸不平,父亲牵着黄牛,走在黄牛身边,并没有乘坐颠动起伏的牛车。父亲忙碌了大半秋,早晨起床后,才第一次发觉腰痛得厉害。他以前夏收的时候曾经扭过几次腰,那是紧急情况下的腰椎错位,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做一做推拿按摩,吃一点小药,往往恢复得很快,这次的腰痛显然不是腰椎的问题,父亲的直觉里,是年年岁岁疲劳的积累的爆发吧,也没有什么法子治疗,惟一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也不干,躺下来休息。但是,这步步紧逼的秋收秋种,拼了性命去尚且不够,哪里就有闲下的可能呢?父亲临出门的时候,让母亲在腰眼的部位贴了两帖止痛药膏,药力的作用再加上忍一忍,父亲想,我还能对付呢。 过了水渠上面的石桥后,父亲的视野豁然开朗。菜园子紧靠村庄,眉豆架刚刚拔除,茄子和辣椒棵就算是高“秆”子弟了,现在它们的长势明显减缓,已经流露出年老色衰的晚景。现在这个菜园子里最出风头的,当数蔓延开去的大片大片即将成材的白菜了,白菜的叶子蓊蓊郁郁,张扬,霸气十足,它们充当着这个秋天菜园子最后的鲜嫩的生长。过不了多久,大白菜被迁移到地窖后,那才是菜园子整体凋敝的时刻。 父亲身后跟着一头小牛犊,母黄牛生它的时候是在夏季一个清凉的午后,转眼之间,它已经五个月大了。之前,黄牛下地的时候,父亲并不带牛犊出来的,这次大约是黄牛冬歇前最后一次出车吧,所以为了让小牛犊见识一下田野的风景,父亲就把它也带出来了。牛犊清澈的目光开始的时候是与菜园,藕塘,小溪,豆茬地里一寸高的嫩绿麦苗,苍茫的山楂林,金黄的稻子,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对视的,后来,进入它视线的陌生事物愈来愈多,或者,它也看到了另外的推车的人,急走的人,男人,女人,耕地的黄牛,水牛,它开始扬起小巧的尾巴,眨巴着眼睛,踯躅着轻盈的小碎步,想和这些人和动物接触吧。它呼吸着田野暖洋洋的空气,禁不住哞——哞——喊了两嗓子,身体微微激动地摇晃着。后来,牛车穿行在波翻浪涌的金黄的稻田中间了,牛犊却远远落在后面,潜心屏息地东张西望。它突然发现在不远处一块麦苗刚露头的麦地里也立着一头小牛犊,它像发现了藏匿许久的秘密,撒开四蹄,高高昂起做了平衡棒的尾巴,向那头黑牛犊飞奔而去,它围着黑牛犊疯狂地转圈,却不敢上去亲近,保持着一个胆怯的距离。而那黑家伙并不理会,只伸着嘴巴,低头捕捉一些麦苗,毫无章法地咀嚼。黄牛犊还没有掌握与其他同类沟通的技巧,所以初次的试蹄注定以失败而收场,当它抬头发现远去的牛车后,它拐上向东迤逦的道路,一溜小跑追上来。 父亲把牛车停在地头的小路边缘,随手割了一抱青草扔给黄牛,就站在地头上,打量他的这一亩金黄的稻子。稻子确实已经成熟了,也许昨天和今天早上还不够火候,但是一转眼,几个小时后,阳光和大地抖动抖动,这个火候就已经抵达农事的肌理,切中农事的肯綮了。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已经实施了繁忙的收割,他们的身影在稻浪间隐隐约约。阳光蒸腾,云雀短啸,父亲的疲惫的心仿佛被一种回荡在身体四周的呼唤击中,他从牛车上取下镰刀,叉开两腿,稻子伸展柔若苇眉的手臂,仿佛在悄悄凝视着他,父亲的镰刀在阳光下熠熠一挥,他似乎听到了稻子们集体发出一声纠缠着沉重与轻松的叹息,接着,他觉得脚下的土地咯噔颤栗了一下,稻穗垂头,果实的颗粒下坠,仿佛那是一串串滚烫而抖动的泪珠,父亲的心又忽悠沉落,镰刀的刀锋似乎穿越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悸痛,两腿一软,坐了下来。我还真舍不得动手呢。他心里喃喃道。 我二舅从肉联厂请了假,也回来收割稻子。他提着一把镰刀从不远处的一块地里走过来,他说他的镰刀磨钝了,没有带磨石,父亲说,我带了三把镰刀,昨晚刚刚磨过,你试试。二舅顺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镰刀,左手轻轻蹭住一株稻子的稻穗,右手的长柄镰刀一绾,就勾住了这株稻子的根部,只见刀锋歘的一闪,一株稻子突然就匍匐在大地上了,它倒下的时候,似乎轻微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舒展了身体,在大地上静卧了。二舅在肉联厂做着屠夫,所以他对刀锋奔跑的感觉相当熟稔,二舅盘腿坐下来,点燃一支纸烟,长长吸一口,再吐出,半闭着眼睛说,好刀!他的那块稻子已经差不多割完,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收工的。父亲说,先在地里晾晒一天,掉掉水分,往晒场里运送的时候就轻松很多。二舅说,天一直晴着,狠狠地晒一晒才好。父亲说,也不能太干,那样容易掉穗子。二舅答应他忙完自己的,就过来帮忙,父亲说,你先忙自己的吧。 当母亲提着送饭的篮子和暖壶从家里走到稻田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两点多,她看见父亲和二舅一前一后,满脸尘土和汗水,在镰刀的牵引下,游弋在汹涌澎湃的稻穗的波峰浪谷间,母亲的眼前掠过阵阵眩目的涟漪。她招呼父亲和二舅说,他二舅一起吃吧,我蒸了很多卷子和馒头,够吃的。二舅推辞了一下,就答应了。母亲给黄牛带来了一捆晒干的香甜的玉米叶子,她担心稻田附近的青草会不小心渗透了农药。父亲说,不打紧吧,农药是伏天施用的,这么多天了,早已经没有关系了。母亲嗔怪道,俺总是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二舅说,姐不用担心,我常常看见西伦大爷夏天专门到这附近割牛草,天天割得小山似的,也没有见他家的牛出什么问题。父亲说,西伦大爷的鼻子很尖,双眼像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别看他七十多了,精明着呢,哪里的草不小心被洒了农药,他一看一闻就清楚。 母亲从篮子里拎出包袱,打开,拿出菜碗,筷子,水杯,馒头,花卷,依次放置在地头小路干净的路面矮草棵上,父亲和二舅去旁边清澈的水沟里洗了手,一边闲话着,一边享用母亲的厨艺。母亲已经在家里吃过了,她伺候着黄牛吃完玉米叶,就一个人去收割了。父亲对二舅说,下午割完后,先拉一车回去,剩余的明天一天能运完,你也不用再用独轮车推了,我明天完成我的,就帮你,你那块才半亩,少很多。他们慢慢说着话,间或转头看着地里。母亲手中的镰刀飞快地旋转,游动,她的身后,片片稻子前赴后继地摔倒了,它们的身体静悄悄地躺在大地上,它们的灵魂升到了空中,远处的村庄袅娜着丝丝炊烟,微风过处,仿佛在金黄的稻穗间跳跃。阳光不停地闪烁着,那是水稻的灵魂在翩翩起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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