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花头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5 编辑 <br /><br />花头绳

●窦宪君

　　母亲和隔壁二婶说话。我有时候盯着二婶，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三个女孩儿的母亲。
　　二婶正在哭。那样哭的女人很丑。二婶不断地把鼻涕眼泪抹下来，甩出去，或者干脆擦到袖子上。我觉得一个人不可以那样哭，哭得一点尊严都没有。母亲就手从身后的晒衣绳上拽下一条毛巾，递过去。二婶接过来，整条毛巾捂在脸上。
　　我立在母亲的身后，呆得不耐烦。在二婶身后的炕沿边上，耷拉着一截粉红色毛线绳。那线绳好看，说是粉色，又不是。比粉色好看，我没有见过那样的颜色，像红，还不是西红柿的红，不是海糖果的红，有点黄，还不是蛋黄的黄，究竟是什么颜色，说不清。
　　从进了二婶家，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它。中间偶尔看看二婶的脸，看一眼就不想看了。
　　二婶还是哭，眼泪没完没了地流，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哪。
　　伍家二叔打二婶，是家常便饭。我家和二叔家只隔着一堵墙，墙不隔音。每当传过来杀猪似的声音，母亲就赶紧穿上衣服，不管黑天白夜地往二叔家跑，二婶就会被解救出来。
　　这次闹得凶。要过年了，二叔扬言，年前要把二婶处理了。
　　母亲是先劝好了二叔，讲好有什么话过了年再说，才来安抚二婶的。
　　二婶恶狠狠地说，除非他把我打死，不然休想让我离开这个家，我不会成全他们的好事。
　　他们是谁，我隐约地知道，好像和二叔是一个生产队的，早就好上了，是二叔的爹硬包办来了现在的二婶。二叔和二婶从结婚就开始打，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孩子。现在三个孩子了，还在打。二叔从来不正眼看他的孩子们，孩子们叫爸，在后面跟着喊，甩不了，二叔也扯着。
　　现在，二叔不在。二婶说又是去找相好的了。
　　有点不敢看二婶的脸了。二婶的脸有些变形，胀胀的。本来一张称盘脸，又宽出来了。
　　我不关心二婶的事，每次二婶都是这样哭，哭得活不了似的。
　　我关心那截花头绳，要是往常，时间一长，早出去玩了。
　　我磨蹭到二婶身后，偷眼看二婶。二婶仍是在抽泣。我伸手拿起那截花头绳，在手里绕来绕去，有点激动。
　　母亲说，他不会打你了，那个女的已经找主了。他是气不顺，你就忍着点吧。女人哪，嫁鸡随鸡，还有什么办法。
　　二婶又哭出声了，边哭边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哪，要不是看着三个孩子的份上，真想一头碰死了。
　　母亲也抹眼泪了。别地，日子长了兴许就好了。你现在不是又有了吗，要是生个儿子，他二叔就收心了。
　　二婶摸着肚子，叹气，不哭了，开始抽搭。
　　花头绳终于攥进了手心，手心出了汗。我看看母亲，母亲没有看我，她一直专注地盯着二婶，皱着眉头。
　　母亲说，他二叔回来，你啥也不要说，该做饭做饭。他不能打你了。听见没？
　　二婶的眼泪再次流出来，听见母亲要走，站起身，眉眼低着，抬手搓了一把脸，眼泪没有了，仍是一张水淋淋的面孔。
　　我已经迈出了门槛，有些迫不及待地催母亲了。
　　到了家，母亲做饭，我躲到小屋。确定没有人来，在桌子上展开花头绳，左看右看，在小辫子上比量着，扎上去，系个蝴蝶结，把辫子甩到脑后面，在镜子前转了又转。美完了，解下来，小心地塞到柜子底下。
　　二婶生的第四个孩子，真让母亲说中，是儿子，二叔笑了好长时间，笑过之后，二叔依然打二婶。一年到头也不见二叔和二婶和颜悦色地说上一句话，一句也没有。
　　母亲依然带我去二婶家。二婶家有缝纫机，母亲常常带些针线活去做。二婶只要见着母亲，眼泪就忍不住，哭起来还是老样子，仍然绝望，仍然恨恨的。
　　二婶喜欢我。她习惯把我的小名小君喊成小俊。二婶喊我最多的时候，是初夏，樱桃熟了，她的孩子们在树下跳着脚吃樱桃的时候。
　　没觉得二婶变了，等着发觉得她的孩子快和我一般高的时候，一天，在背后喊她，她不应，喊几次都不应。直到拍她的肩，她回头，扁扁的脸在笑。
　　二婶聋了。聋了的二婶在当婆婆的第二年突然死了，死在夜里，连医院都没来得及去。二叔在二婶过世两个月之后，就娶了个小他二十岁的小媳妇。
　　二叔和小媳妇在街上走，小媳妇的手抓着二叔的，二叔看到我们，想松开，小媳妇不松手。母亲说，那个小媳妇很像二叔生产队上的那个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