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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写字公公

2022-01-08抒情散文马霁鸿

写字公公
马霁鸿
?? 写字公公封笔了。飞舞了山镇几十年的一支大笔,安然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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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摸笔,写字公公写的是自己的碑文,用了绝顶的力气,内容却简单到了十分:写字人某某某之墓,生卒年月日。卒殁的日子,不太好预测,写字公公有办法呢……
写字公公 马霁鸿 ?? 写字公公封笔了。飞舞了山镇几十年的一支大笔,安然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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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摸笔,写字公公写的是自己的碑文,用了绝顶的力气,内容却简单到了十分:写字人某某某之墓,生卒年月日。卒殁的日子,不太好预测,写字公公有办法呢,小片小片的白纸上,将那数码字从零写到十,身后由后人据日择取,现行拼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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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的一横,直直的一竖,润润的一点,利利的一撇。中锋耿介,侧锋险峻。条幅苍劲古朴,横幅婉约清新。一撮狼毫,半截竹管,写出了山镇的暑暑寒寒,写遍了街心的红红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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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歇息了。几十年的铅华,业已一笔一笔“写”尽。街门前对日而坐的写字公公,入静入定亦复入神的写字公公,白须白发白眉毛且身穿布纽果对襟式生白布衣裳的写字公公,乍一看去宛若刚破蚕茧的蛾子一般的写字公公,该有“闲笔”的几日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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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镇的老辈人,都说写字公公早年取得过秀才的功名呢,有他的字为证。年轻人爱引经据典,指出还在写字公公穿开裆裤的年纪时,中国已经取消了科举制。这就引着了老辈人的火,训:就你晓得的东西多!能干?写上几笔比拢写字公公试试!就算没中过秀才,写字公公却是见过天地的,走省城京城,逛三江五湖,幼嫩离家精壮归,腹中已然积了一砚饱墨,笔下端的生出一片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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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刚在山镇探头,写字公公便整冠理履,秣马厉兵了。最是讲究那一嘴八字胡。照着镜子,细细地修剪,对了南山,勤勤地捋抹,直伺弄得一副斯文翘了又翘,齐了又齐。这时,嫁姑娘娶媳妇的街坊人家,村寨乡亲,已将喜气准备妥帖,揣了恭敬携了礼数,来请写字公公过去料理笔墨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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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了大红毯子的书案前端然一坐。长长的宽口大袖款款一捋。几口香茶漱过,几笔神思掭过,主人家的喜气,遂红红彤彤从早霞初上飞舞到暮色霭然,红请帖一张一张散到街心山野去了,红对子一副一副贴上大门贴上堂屋门贴上洞房门了,红礼簿一页一页映得满檐满院吉庆祥和了。待到喜事落盘,写字公公饮罢两对“新手”恭然敬上的双杯香醇,遂眉峰展展衣袂飘飘直欲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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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渐渐繁密,门户渐渐增多,有的人家手脚钝了点,办喜事“订”不到写字公公,只好另择笔墨。写字公公忙完这家,抽闲就去那家打个照面,开开眼界。嘴上不露言语,心头却犯开嘀咕:挂礼的那位老不老嫩不嫩的写者,竖写的格式怎么兴着从左排到右呢?还有那支什么汲水软笔,毛不毛,钢不钢,算甚么回事呀。要新就索性一新到底,用钢笔横着写岂不利索。唉,咋能这般……风雅!写字公公更珍爱手中的一管狼毫,落笔处,一横更平,一竖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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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完盈门喜气,瞧着又将岁终,写字公公紧忙掖拢长袍,操持山镇的春联了。纸裁得齐了又齐,笔洗得净了还净,墨研得浓了再浓,桌揩得光了更光。左边春凳上,密密一排人头。右边草墩上,紧紧一溜身子。抬眼瞄瞄,门外铺台旁长长短短一列脚杆甩出去老远老远。一颗心在怀中勒不住地咚咚乱蹦,一口气却在鼻洞眼里被捻得悠悠忽忽,谁都巴望着早点去为写字公公牵纸,谁都担心着出气一粗就吹乱了写字公公翘在八字胡上的灵思。哪个身子坐僵了,轻轻扭一扭,旁边的就对他耳语:“等不得了就去街上买嘛,外边的对子压断了街呢!”马上就有耳语回过来:“那些不新不鲜的对子,老木一样的,你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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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公公力运手腕,气聚丹田,写罢一副神采飞扬的春意,又详细问起下一户人家的吃饭人口,大门朝向,然后眼睛微闭,嘴唇轻嚅,接着便又浓浓一笔“刷”了下去。大门朝东的,自然是“紫气东来”。面南呢,便有“彩云南现”。向西嘛,也有好词儿等着哩:“晚霞满天”。一家一家的对子不同,一副一副的墨迹相同。不同的是句句吉利话儿,相同的是写字公公酽酽的祝福之意。咦!那家的对子怎么是黄爽爽的呢?看那内容,好凄楚:“白梅有心同我素,红杏无缘任它春。”噢,他家少人了呵。一想,早些日子那门楣上曾贴过一副素素的哀哉:“暑气炎蒸伤父逝,门庭冷落痛儿悲。”过年了,团圆了,先人该回来瞧瞧一门孤寡闻闻满屋新岁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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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罢年,人们忙铺子忙田地去了,疏疏街影投给写字公公一个淡季。写字公公的笔力却不敢安享淡季。喊儿子,唤孙子,去那江边撮来一挑挑一盆盆细沙,在后院平平地铺开,写字公公便又挥起了大笔——这回用的却是笔尾,以硬写软,笔笔入沙五分,笔一收转来,就见那字儿立体得很,筋骨得很。写字公公则无意细细赏玩,手一抹,便重新划开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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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起路来,写字公公左手甩在街心里,右手揣在裤包里。裤包里的手总不得闲,总在一拱一拱,细娃儿悄悄说他在抓痒痒,就被大人弹了一回耳朵:再瞎说!公公在用手指头练字哩。成日价练,裤包便通得极快,补好了,没几天又通,补了几次,遂不再补,索性在肌肤上划字。划着划着,字就渗进了肌肤,渗进了骨头。肌肤里骨头里的字挪移到纸上时,就没法不圆润,不劲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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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公公封笔了。镇上有些年纪的人就想起,议起,公公曾在旧政府里写过字。镇衙门知他是支好笔,举他去做师爷。饱学的写字公公正精壮,却屡屡推说自己只会写字不会做事。只会写字也罢,就去做师爷的笔。没奈何,写字公公只得去写字。但也仅仅就是写字,从不问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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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公公封笔了。邮电所的小伙去问他,还订不订《半月谈》、《农家历》、《对联杂志》。公公吹开茶碗上的雾汽:咋个不订!写不起字了,还瞧得动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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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头的青丝,一丝一丝,写成了家家门前的故事。胡子上的墨痕,一缕一缕,涮进了岁月垒成的深深砚池。夜来捧半盏水酒,安乐椅里的写字公公,久久地端详着,端详堂屋里那张厚厚的香桌,端详香桌上插着的那支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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