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永不消失的记忆

　　“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去。我疯了般拼命地想追上去，可两条腿又酸又软，一步也迈不出。我在冷汗淋漓中醒了。满脸冰凉，枕巾被泪水浸湿一片。黑暗中我用被子裹紧自己，却仍然感到内心里袭来的寒意……
　　　　　　　　　　　　　　　　　
　　我常常从这种梦境中惊醒，然后是孤苦无助地望着黑暗中的一切。姨妈说，这是妈妈回来看我。可她不愿带走我。听罢，我心中一阵悲凄，不觉泪下。
　　　　　　　　　　　　　　　　　
　　农历十月初一，是另一个世界的节日。那天阴冷，昏黑的晚上寒风飕飕，我和姐姐在十字路口给爸妈寄去冥币。我哽咽着喃喃叨念：“妈妈，收钱吧。再别舍不得花啊，不要再苦自己了。”火焰旺起来，火光中似乎妈妈站在旁边苦楚地望着我们。我的泪珠扑嗒扑嗒往下落。
　　　　　　　　　　　　　　　　　
　　妈妈离开我们整整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阴郁的气氛铺天盖地。
　　　　　　　　　　　　　　　　　
　　妈妈静静地直直地躺在床上，她的脸惨白得没有一点生气。只有凑近才能看到的鼻翼轻微的起伏，才让人感到妈妈最后一缕游丝还在。
　　　　　　　　　　　　　　　　　
　　我一直顽固地守在妈妈身旁，没有人能够拉开我，我感到了妈妈生命尽头的恐惧。我不敢想象以后没有妈妈的情景。我恨自己没有本事，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将要随死神离去。如果没有了妈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该向谁祷告，才能让妈妈的病好起来，就是把病给我也好。
　　　　　　　　　　　　　　　　　
　　夜深人寂，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困倦，痴痴地在等待着妈妈能够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笑吟吟地再叫我一声“小盈”。
　　　　　　　　　　　　　　　　　
　　我一会拉拉妈妈的手，一会轻轻地抚摩妈妈的脸。突然想亲吻妈妈，可大人们都不让。如今这都不能做了，我心痛得大哭起来。
　　　　　　　　　　　　　　　　　
　　我把妈妈纤细柔弱的双手放在我的身上，泪眼婆娑地望着。妈妈就是用这双手在爸爸殉职后把我和姐姐含辛茹苦地养大。想想妈妈的苦，我的心就像被无数条小虫在吞噬着，所有的神经也都像在被针狠狠地刺着。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屋内妈妈心焦火燎地望着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睛的我和姐姐。我俩高烧两天不退，滴食未进。姐姐烧得鼻口出血，我迷迷糊糊地就是睡。妈妈见附近的小医院医不好，就决定去离家两站地远的一家大医院。我家与医院之间没有公交车，熟识的司机又找不到。妈妈就只好先背起病更重的姐姐去了医院。 　　妈妈带姐姐看病回来已是疲惫不堪。当再背起我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我也感到了妈妈身子在微微地发颤。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妈妈的头发凌乱，围巾也没有围。死冷寒天的穿着薄薄的小棉袄，我明白这是为了方便背我，便挣扎着下来，妈妈怎么也不肯。我只好把软绵绵的身子贴在妈妈瘦弱的的后背上，胳膊无力地搂着妈妈的脖子。路上，我身子不断下滑。使得妈妈不时的就得柔声地叫我：“盈，搂紧点妈妈，别张歪下去。”
　　　　　　　　　　　　　　　　　
　　路面被冰雪封得严严实实，一个人行走也需要小心翼翼。不知道走了多远，恍惚中感觉到妈妈一颠一簸，趔趔趄趄……突然，妈妈脚下一滑，“砰”的一声，向前跄倒在地，我一震，那一瞬间来不及反应，就重重压在妈妈的身上。这时，妈妈两只手还仍然死死地抓握着我的两腿，没有松开。她脸贴着地面上的冰雪，双膝着地支撑身体。这个姿势半天没有动一动。我惶恐地要从妈妈的背上爬下来。
　　　　　　　　　　　　　　　　　
　　这时，旁边的行人已赶过来，先抱下我，再搀扶起妈妈。
　　　　　　　　　　　　　　　　　
　　“唉，怎么摔成这样！”，有人同情地叹息着。妈妈满脸是血，那带着冰茬凝固着的血中继续渗出殷红的鲜血来。我扑过去抱住妈妈。心痛地哭了。妈妈被扶起来，脚像没跟儿似的。身子晃了几晃。她声音微弱地问我怎么样了。看我安然无恙，她变了形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好心的行人帮助妈妈止住了鼻血，有人要送我们母女去医院。妈妈感激地谢绝了。
　　　　　　　　　　　　　　　　　
　　我执意不肯让妈妈再背着我，一向温柔如水的妈妈吼起来“过来！听话！”接着便狠命地抓过我来。
　　　　　　　　　　　　　　　　　
　　接下的是，妈妈背着身心疼痛的我，一步一步挨到了医院。
　　　　　　　　　　　　　　　　　
　　几天后，大片的黑紫色还清楚地印在妈妈的双膝上，鼻子、额头和下颚也还青肿着，她不敢转动她的脖子，那一定是颈椎也在作痛。这些都沉沉地压在我那幼小的心中。妈妈当时可以本能地伸出双手支撑一下，这样不至于摔得那么严重，可是妈妈没有。一个坚强的意念使她超常地控制住了自己，以那不寻常的姿势保护了自己的女儿。每当想起这一幕，我内心便不由得擎起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我们姐妹病重了几日，妈妈就寸步不离地守侯在我们身旁精心照顾我们几个昼夜。
　　　　　　　　　　　　　　　　　
　　这一切奶奶不知道，妈妈怕老人着急上火，什么都没有讲。
　　　　　　　　　　　　　　　　　
　　妈妈很在乎奶奶。她们婆媳从未吵过架，甚至脸都没有红过，十几年始终相敬如宾。这在当时是少见的。妈妈什么都惦记给奶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只要我家有好吃好喝的就必须给爷爷奶奶送去。
　　　　　　　　　　　　　　　　　
　　有一天，我们姐俩刚放学进屋，神还没有定稳，正忙着做饭的妈妈就说：“快去奶奶家，单位分了两只鸡，妈妈已经炖好了。你们先送去，回来再吃饭。”飘来的肉香味让我吞咽着口水，叽里咕噜的肚子让我挪不动脚步。妈妈见状。笑着说：“乖，听话，快去。”
　　　　　　　　　　　　　　　　　
　　四十多分钟的往返，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做好了饭的妈妈碗筷没动地在等着我们。忙三叠四的我上了饭桌，妈妈夹过一只鸡大腿笑着给我说：“饿坏了吧，谗丫头？快吃吧。”随后又夹起另一条给姐姐。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说：“妈妈，你呢？”妈妈笑呵呵地说：“我呢？这不还有不少吗？”。我们知道，那另两条鸡腿和翅膀等好肉都挑着给奶奶送去了，现在剩下的除了这两条鸡腿外，就都是边角料了。推让的结果自然是妈妈没有吃，这时候的她有太多的理由尽情地发挥权威性了。
　　　　　　　　　　　　　　　　　
　　当奶奶肺癌晚期住院时，妈妈毫不犹豫放下我们的事，整日去护理。
　　　　　　　　　　　　　　　　　
　　那时妈妈是热处理技术员，一天一夜的班，休息一天一夜。刚下夜班熬了一宿没合眼的妈妈，带着一身的疲惫，饭也顾不上吃就匆匆来到医院。她给奶奶喂饭端水，洗脸洗脚，接屎接尿。久病的人心浮气燥，奶奶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妈妈也有感到委屈的时候，但从不表现出来，总是笑呵呵地依顺奶奶。最初不了解情况的同房病人对奶奶说：“你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漂亮又孝顺的闺女。”
　　　　　　　　　　　　　　　　　
　　都说晚期的肺癌是传染的，尤其是呕吐出来的东西。许多人都劝告妈妈要多注意。可妈妈从来不因此慢怠奶奶。
　　　　　　　　　　　　　　　　　
　　有一次，妈妈正一勺一勺地给奶奶喂饭，突然奶奶恶心说要吐，妈妈赶紧拿过盆来，见奶奶支撑不住，怕她呛着，便一手端盆一手搂着奶奶。说时迟，那时快，奶奶控制不住，胃里的东西一口全喷射出来，溅了妈妈满身，满脸。那种怪异难闻的气味，充满了整个病房。奶奶眼里流露着不安、愧疚，慌忙抓起身边的毛巾要擦掉妈妈脸上的脏东西。妈妈赶紧阻止，微笑着说：妈，没事的，换下衣服就行了。边说边轻轻地扶着奶奶躺下，擦拭干净奶奶嘴角、身上、被子溅上的赃物，然后才去清洗自己。
　　　　　　　　　　　　　　　　　
　　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每次妈妈都是笑着安慰奶奶不要介意。
　　　　　　　　　　　　　　　　　
　　妈妈一直护理奶奶两个多月，直至奶奶与世长辞。
　　　　　　　　　　　　　　　　　
　　随着我们的长大，花销的增多，家里经济上也越来越拮据。光靠妈妈的工资早已不够。妈妈不得不除了工作，再找份活干。那时就给针织厂干外件，合缝织成的细绒衣领口。缝一件的价码是两三毛钱。缝合量大的最多六七毛钱一件，时间却要花费几个小时。
　　　　　　　　　　　　　　　　　
　　细小密实的小针套，行针走线很是困难，劳碌了一天的妈妈，在我们熟睡后，借着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着……我们常常在半夜醒来，看见仍然坐在灯光下的妈妈瘦弱的身影。不知道她每天什么时候才能睡下，但知道，天刚蒙蒙亮，妈妈就已经起床了。
　　　　　　　　　　　　　　　　　
　　就这样，妈妈带着我们艰辛地度过了几个春秋。庭院的丁香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可妈妈的脸上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光彩，她的胃开始常常作痛，有时痛得大汗淋漓。
　　　　　　　　　　　　　　　　　
　　在姨妈和我们姐妹的催促下，妈妈终于同意去医院。那天，是我陪妈妈去的。
　　　　　　　　　　　　　　　　　
　　做完检查，我和妈妈在走廊等候结果。
　　　　　　　　　　　　　　　　　
　　医生出来了，看着十三岁的我，他用一种异样的表情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现在想来是一种痛惜又无奈的表情吧，进去后他对我说：“小姑娘，你的妈妈得的是胃癌，晚期了。你懂不？不能治了。”一听到不能治了。我吓得哭出了声。医生百般劝慰与嘱咐，我才止住。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敏感的妈妈似乎猜到了什么，朝我走过来，温和的低声问我：“小盈，大夫说什么了？”无用的我，刚刚忍住的眼泪经妈妈一问，又喷涌出来。妈妈什么都没再问，从我衣服兜里掏出了化验报告和诊断书，心神平静地对我说：“走吧，回家去。”
　　　　　　　　　　　　　　　　　
　　胃癌晚期不能手术。妈妈坚持在家养病。无论谁劝也没有用。
　　　　　　　　　　　　　　　　　
　　妈妈的胃疼起来，浑身冷汗，腰也直不起来。我和姐姐看在眼里，揪心得寝食难安，也无心学习，整天精神恍惚的。
　　　　　　　　　　　　　　　　　
　　因此，妈妈在我们面前无论怎么疼，她都咬紧牙挺着，竭力不流露出来。在我们面前还常常露出轻松的样子。
　　　　　　　　　　　　　　　　　
　　那天，我们都不在家。妈妈的胃又激烈地疼痛起来。忍受不住，她就把头向墙上撞，刚巧被才回来进屋的我撞见。我心痛死了，冲过去拉住妈妈，放声大哭起来。从那以后，妈妈更小心了，只有在她确定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尽情地释放病魔给她带来的痛苦。
　　　　　　　　　　　　　　　　　
　　妈妈大把大把地吃止疼药。随着病情的加重，止痛药以不奏效，最后只有打杜冷丁才能镇痛。
　　　　　　　　　　　　　　　　　
　　妈妈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两三个月后，她需要扶着东西走路了。但是她仍然要坚持料理家务。我和姐姐怎么都说服不了。
　　　　　　　　　　　　　　　　　
　　妈妈总是早早抢在我们前面起床，她说她睡不着，躺着更难受，起来活动下好。也说我们姐俩做的饭菜不行。可我和姐姐心里都明白，这些都不是理由，妈妈是心疼我们。
　　　　　　　　　　　　　　　　　
　　直至那天妈妈倒下卧床不起，她才终于同意每日三顿饭由我和大我两岁的姐姐来做。每次我们把饭菜端到妈妈眼前的时候，她都眼泪汪汪的。
　　　　　　　　　　　　　　　　　
　　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格外的好，我心情也随着开朗了些。中午放学后，我和姐姐依旧匆匆赶往家做饭。推开房门，立刻闻到了饼香味。妈妈竟笑吟吟地手扶桌子站在了厨房，我和姐姐一下子楞住了。妈妈说：“别楞着，快吃饭吧。我做了你们爱吃的鸡蛋饼。”我心里顿时涌起无限暖意，可鼻子酸酸的。
　　　　　　　　　　　　　　　　　
　　当把卷着土豆丝的饼放进嘴里后，我们是哽咽着咽下去的，伴随的还有泪水。
　　　　　　　　　　　　　　　　　
　　妈妈一直拒绝拒治疗，她说已经没人能医的好，任凭疾病肆虐地折磨着自己。无论谁劝说也无济于事，我和姐姐、姨妈心如焚烧。
　　　　　　　　　　　　　　　　　
　　之后的一天夜里，我被突然的一种声响惊醒，睁开朦胧的双眼，眼前的情景把我惊呆了：妈妈在横在窗户上方的暖气管上拴了根绳子，做好了圈，头已经伸进去了。虚弱的妈妈碰倒了窗台上的饼干铁盒子，发出的响声，惊醒了我和姐姐。我和姐姐疯了似地冲上去一人搂着妈妈，一人解绳扣，然后我们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妈妈抱到床上。此时，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她喘息着说：“妈妈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和姐姐泣不成声，双双搂着妈妈，劝了妈妈好多好多，好久好久……
　　　　　　　　　　　　　　　　　
　　那是个令我胆颤心惊的一夜！
　　　　　　　　　　　　　　　　　
　　那夜之后，生怕妈妈再做什么，我决定夜里不再睡觉。第二天晚上，妈妈逼着我和姐姐躺下。我头刚挨枕头不一会就犯困，眼看就要睡着了，我狠劲掐了自己一下，也没管用。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借故去卫生间，拐到另一个房间找到了妈妈做针线活用的小缝针，带回床上，我盖好被子，一犯困就偷偷地把小缝针顺着腿扎进表皮里去。因为怕疼不敢垂直扎。就这样，一夜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了。妈妈平平安安。
　　　　　　　　　　　　　　　　　
　　第二天早上，见到姨母说了我想的这个好办法。姨母爱怜痛惜地抚摩着我的头说：“傻孩子，你千万别再这么做了，针扎到腿里很危险的，针会顺血管走到心脏，了不得啊。”
　　　　　　　　　　　　　　　　　
　　姨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泪流满面，拉着我的手说：“唉，明天你去把你打听到的那个大夫请来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地大叫着，仿佛看到了希望。
　　　　　　　　　　　　　　　　　
　　妈妈此时才痛惜地拿出准备留给我们姐妹的爸爸的抚恤金。原来妈妈不肯看病是因为舍不得花钱啊！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艰辛，妈妈都不肯用这笔钱。她宁可消磨自己的生命去挣钱，也没有动过一分。
　　　　　　　　　　　　　　　　　
　　用了一个老中医的药后，妈妈的病真的一天天见好，一周后妈妈竟又能自己下地了。虽然要扶着东西，但毕竟能自己走了。我感到阳光又开始照到我们家了。我们姐俩的脸上有了笑容。
　　　　　　　　　　　　　　　　　
　　就在我们为妈妈的病情好转而欢欣雀跃的时候，妈妈吃中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和姐姐晚上放学回家，刚走到路口，远远地就看见我们大院门口站着好多人，还没等我们走到跟前，就有个小伙伴跑来告诉我们：“婶婶不能说话了，你们快回家！”我的心一激灵，撒腿就往家跑。
　　　　　　　　　　　　　　　　　
　　屋里已经挤了些人，姨妈眼睛红肿着。我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急忙俯身凑到妈妈跟前，边哭边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眼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嘴唇微微动了一动，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费力地抬起不听使唤的胳膊，颤抖着把骨瘦如柴的手向我脸伸来，我抓住妈妈的手，帮着放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水把妈妈的手弄湿了。当我松手想给她擦拭时，妈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小手，久久不松开，直到姐姐唤她。
　　　　　　　　　　　　　　　　　
　　从那天以后，妈妈再也没说过话，意识一天比一天模糊，也不能进食了。四、五天后，妈妈只剩下最后一线游丝。
　　　　　　　　　　　　　　　　　
　　在妈妈生命这最后的一刻，分分秒秒都让我恐惧，我凄楚地知道时间过一分，妈妈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就减少一分，死亡就向妈妈逼近一分。
　　　　　　　　　　　　　　　　　
　　次日凌晨两点，妈妈最后告别了人世，那一刹那，我的心碎了，粉碎粉碎。我没有了痛，没有了泪。我闭上眼睛，倒下了，和妈妈躺在了一起。
　　　　　　　　　　　　　　　　　
　　外面的风在呼呼地悲鸣，沙沙的树叶在低低地呜咽。是为妈妈？我想是的。
　　　　　　　　　　　　　　　　　
　　那一年，妈妈三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