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故乡:无法走出的原点
2020-09-24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猛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清澈的水底,挖起嵌在泥沙中的河蚌,然后蓦地跃出水面,满眼迷离中,看水花飞溅、碧波荡漾……这是我儿时乐此不疲的游戏。我喜欢那种沉入水底的感觉,水底的世界清凉、静谧、朦胧而神秘,当耳廓被水淹没,飒的一声世界声响全无,只
剑鸿
一
猛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清澈的水底,挖起嵌在泥沙中的河蚌,然后蓦地跃出水面,满眼迷离中,看水花飞溅、碧波荡漾……
这是我儿时乐此不疲的游戏。
我喜欢那种沉入水底的感觉,水底的世界清凉、静谧、朦胧而神秘,当耳廓被水淹没,飒的一声世界声响全无,只有鱼儿翔游的身影自在飞舞,恍惚入梦。我也喜欢冲破水面的畅快淋漓,像刹那掀开某种遮挡和背负,又像沉睡后的顿醒,仅仅离别一瞬,田野村庄、远山白云恍如新生初洗。
那时,我不但经常想着自己变成一条鱼,而且希望能像传说中的那样,从水底摸出先人遗落的什么宝贝。可是这种愿望从来就没有实现过。有几回,似乎捞起了几团软乎乎被泥巴裹着的不明物,竟然激动莫名,心跳不已,待考古发掘般将其洗净之后,不过是泥封已久的玻璃瓶子或破布鞋。悻悻之余,奋力将其抛入河心,溅起一簇浪花。如果恰巧丢入一群正在悠闲游弋的鸭子中,就会惊得它们四散而逃,在水面剪出一道道人字波纹,将青天白云揉撕得扭曲变形直到粉碎。至于被重新丢入水中的瓶子或布鞋,何时能够重现天日,那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们身处水乡泽国,一条深河彻底干涸见底,近乎地老天荒的传说。
不缺水的村庄,紧紧依偎着赣江,四野平坦开阔,水系发达,遍布河塘沟渠,方圆几十里内没有山,连像样的土丘都没有,但先人们却令人费解地为村子起了个“洋胡山”的古怪名字,我曾猜想其中深意。一个模糊的假设是,我们的村子先前可能是大水冲积而成的沙丘,因为村里沙地居多,地势低下且贫瘠,庄稼的长势收成都受影响。四乡八镇盛传“有女莫嫁洋胡山”。所以父母们总是教导自己的孩子从小要好好读书,并常念叨一句老话:养儿养女不读书,就像养了一头猪。
我不知道后来的走出去,和这些有没有关系。可以肯定的是,我既不想长大娶不到媳妇,也不想成为父母养的一头猪。
村里的老人们说,河堤之下的几口水塘,还有纵横的沟渠,都是以前河堤决口时形成的。有时,我立在大堤上远眺遥想,昔年的洪水如何突破河堤封锁,在家乡土地上肆掠漫溢。我还想,在这样的土地上,祖先们连生存尚且成为问题,要在河塘里遗落什么宝贝,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村子中央,有两间半带天井的木板房,据说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它们像两颗半种子,生根发芽,不断伸展蔓延,渐成规模。搞清楚村子的历史之后,我就再没想过到河塘挖出什么宝贝来。事实上,也从来没有这类奇迹发生。
那些长眠地下的祖先,是否与我有过相同的经历和期待呢?
二
除了挖河蚌,我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到沟渠里去捉鱼。
那时沟渠里的水都是活水,涓涓流淌,潺潺有声,清澈得可以看见淤泥盘绕的纹理,看见鱼游泳的泳姿。站在岸边,静观此境,谁也不会说鱼儿没有思想,没有快乐,否则它们怎会在飞快游动中忽而停顿,呆呆望着自己的影子,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倘是晴天,偶尔经过清水之畔,你的眼睛忽然被一记白光擦亮,那一定是鱼鳞的反光。每当这时,我就会情不自禁产生下水的冲动。这能怪谁呢?不全是我的错吧,鱼好像也有错?人的欲望,往往因自然环境下的条件反射而生。
当然,这还只是个别邂逅,偶尔还有群体遭遇。
如果有人发现了哪里鱼影比较密集,就会邀上三五伙伴,赤脚捋袖,将鱼儿赶到一段沟渠或水洼里,用泥土团团圈住,形成包围之势,然后合拢双手或用水桶将水往外汲干。这可是很大的力气活,没有半天功夫,很难见到成效。但是,随着水位一分一毫下降,汗水流得满身满脸,看到鱼在浅水中跳腾,心中的喜悦也逐渐按耐不住,最终酝酿成一场浑水摸鱼的狂欢。半天下来,从裤腿到衣衫、从脚跟到头脸都是泥水,有些家伙因为得意忘形,仰八叉摔在泥水里,我们就会笑到肚子疼,一个劲地祝贺他捉到了一条“大泥鳅”,因为泥鳅总喜欢在泥中打滚。
离开村子之后,我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下水捉鱼了。
现在的村子是否还有这种野生的鱼,我已不是很清楚。即使有,估计“野”的程度,也不如想当初了。就像城里的人们天天挂在嘴头的“土鸡”、“土蛋”、“土鳖”一样,名号固然吸引人,终究是饲料催生的产物,失却了天然的风味。我还记得,每当雨季汛期来临,家乡河塘里的鱼会沿着沟渠上溯到田间地里,钻入繁茂的草丛、庄稼深处,或者藏于新翻的土块旮旯里。整个田野,几乎是鱼的世界,到处磕碰辛勤忙碌的光脚。
时代变迁,人也似乎聪明起来,以前无人看顾的河塘,渐渐成了承包协议的标的物,立体养殖、网箱养殖等各种名目也丰富多样,鱼似乎更肥了,却没有了往日的鲜美。现在,我虽然时有捉鱼的冲动和想法,却没有了捉鱼的时间,况且,我又能到哪里去捉呢?这种爱好与兴趣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淡化了。有时在城市边缘的水岸处,仍然看得到提着网兜捉鱼的孩童,叽叽喳喳,争抢喧闹,仿佛置身曾经那片雀跃欢腾的水域……
这种情境无意间打动我,一次次将我带回故乡。
三
水是一切生命的滋养地,科学家们已经深入太空去求证生命的存在、探访人类的同伴了。而在故乡,水依然是人们生活取之不尽的源泉。只要有水,就有鱼米,就有庄稼疯狂的长势和人们淳朴的笑脸,也有如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童年。
故乡的水总是和雨季联系在一起。
春天一来,春雷滚动,就算是为雨季的到来鸣了锣,开了场,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一直下,下得满眼迷蒙,如烟似雾,下得整个江南现出大块大块的水墨绿。直到人们神情忧郁,乡间小路臃肿变形,水就开始往上涨。水涨起来的时候,汛期就到了,村庄成了孤岛,四周都是水汪汪的一片,庄稼的叶尖在水中飘荡,像是呼救等待援手。赣江的水位也急剧上升。有时竟比村里最高的房子飞起的屋角还要高。每到这个时候,堤下人家都会惶惶不安。天天涌到大堤上关注水情,看着昏黄浑浊的浪涛汹涌翻腾,一路直下,携卷着上游的树木还有牲畜。人们开始担心大堤会忽然在夜里溃决,有的老人还举出实例,说哪年哪月的时候,赣江决堤,齐腰深的水漫过了所有村庄,人们只能爬上梯子到木板楼顶度日。
也许是天然对洪水保持着某种敬畏。乡间流布着一个很离奇的传说。说圩镇所在地可以避开洪水,因为远古的时候,有一只神鸭在此羽化成仙,它的背,后来化成了一块高地,能够随着水位抬高而升起,永远不被淹没。这让我想起诺亚方舟,想起人类每逢大灾难,总能在想象中望见一线生路。由此,我对小村名字的由来也似乎了悟。深受水害的人们,不愿离开故土,总是怀着希望,希望在雨水肆虐的岁月,自己的村子能够成为一座山,保全赖以生存的故土,也保全繁衍的延续。
后来,我读到过很多关于江南水乡的描写,动人的华章将烟雨江南和水墨江南渲染到淋漓尽致。美则美矣,但我并不习惯长久沉湎于其中。美只是水的一面,人世间,有多少苦难和隐忧,隐藏在美丽的诗意之后。
诗意的美,有时恰是拯救痛苦灵魂的良药。
故乡的水,与美、与悲,与苦、与乐,一并交织成我生命的回忆,构成一种镜像,俨然似故乡的眼睛,映照着瞬息变幻的风云,注视着人们如何在这块土地上生息劳作,也洗涤着水乡人的心灵,孕育着我思维的纹理。
四
西方哲学之父泰利斯反反复复地说,水是最好的。
生在地中海之畔的老泰,也许见惯了水化育万物的奇迹,也经历了水吞没众生的苦难,水赐予了他思索宇宙苍生的慧根。所以他对水充满了无限信仰和敬畏,以至于从水中受到启迪,抵达禅悟之境,将水视作万物的原点,上升到图腾的地位,津津乐道于“万物皆从水中产生,最后又复归水”的终极观念。
想起儿时,有些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跳入河里玩耍的伙伴,玩着玩着就没了。父母们哭号着将他们的肉身掩埋之际,他们小小的灵魂一定还在水中贪婪的游着,从此脱离了背书的烦恼,脱离了劳作的艰辛,脱离了生存的困顿。这种经历曾经让我一度不敢下水。为了警戒孩子、抚慰痛苦,人们纷纷传说,水下有狰狞冤死的落死鬼,专门挑那些八字不好,命运不济的孩子下手,将他们拖往另一个世界。我半信半疑地想,如果真有落水鬼,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难道我的八字算硬。如果没有,人们又为什么传说得那么神乎其神。有一段时期,我甚至凭着自己的想象,制作了一张落水鬼的画像。后来,我才知道,自古的神话,都以神秘和敬畏为襁褓。
其实,我倒宁愿相信,水下有一个世界,和人类一样,等级有别,长幼有序,就像西游记里的龙宫一样,虾只适合当大兵,甲鱼成为长老,而大嘴的鲶鱼只配跑龙套。
这样的话,那些被水吞噬的小灵魂们也就不会寂寞孤独。
望着流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孔子,曾经激情满怀地以“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化、志”等词加诸于水之性,老孔无非是想借水明志,弘扬水的品质,以教化万方,实现他君子人格和理想国的构建。所以,他才说,“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反过来说,见惯了“大水”的人们,能否从中得到启示,获得深彻体悟而成为“君子”呢?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自然界恩惠的灵性之水,就这样在哲人智慧的观照下,具备了最高的道之本体。
在我亲历了多次落水获救或自救之后,我的灵魂也开始出窍,缓缓飞升,最后依附在故乡上空一只云雀的羽毛之上。从此,我得以凌虚怀想,俯瞰一方水土的生灵以及他们与水之间恩怨纠缠的故事。甚至到现在,漂泊感和飞翔感总是不期然地萦绕心头,这是不是因为对这方水土依恋过盛的缘故呢,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
五
这些年,我的记忆没有因离开故乡而衰竭,反而随着岁月的流淌,不断涌出我水样年华的情与景。在繁忙奔波之余,这些情景,总是给予我莫名的暖意和怅惘。沉湎在过去的岁月里,要么是对现实生活的反叛,要么是人体衰老的表现。我不知我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有人说: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乡。
也有人说,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
回不去的故乡,加上永恒的乡愁,再加上不断的寻找,也许无形之中为我罗织了思维的经纬,将我牢牢套住。故乡是我生命的原点,也是我对生命遐思的原点。由此,我的身心是否具有某种水的痕迹呢?我从这个原点出发,茫然走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或者比三分之一更多或更少的历程,发现一切还在原点。我开始意识到,我是一个走不出故乡的人,更是一个离不开水的人。故乡、童年与水,一度成为我快乐的源头,也是我忧伤的开始。
来到城市之后,那种近乎连根拔起的影响尚未消除,又有亲人朋友鼓励我继续做水的背叛者,往高处走去。我反复想过,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如今这个水滨城市继续我平凡的生涯。前途,哪里是尽头呢?走向哪里,我心所向的,不会是那个已经规定了我宿命的原点呢?至少,这里还是我广义的故乡。至少,这里和故乡小村的水一样多。至少,这里的江河池塘沟渠小溪,仍然样样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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