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没有发芽的树

　　我21岁那年的春天，村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没发芽。那是傻子最先发现的，在河滩那边的那边，伴之仅有一野荒草和鹅卵石。傻子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和村西刘四正下一盘象棋，锅巴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用一根红头绳。
　　闲人，你的馬不能那样跳，他炮轰你呢！锅巴猛地拨开我的手，赶紧将我跳出去的馬收了回来。刘四笑而不语，他知道若是炮轰馬，他们家老头子可没得活了。一步好棋被锅巴搅糊了，待他恍悟过来却一个劲地说，闲人，你可真没主见，悔棋呀。傻子便是在那个瞬间一脚踹开院门的，气喘吁吁，闲人，闲人，河滩，河滩对岸有棵树没发芽。
　　噢。我点了点头，眼睛依旧盯着棋盘，目不转睛。
　　你跟我去看看呀，大家都发芽了，它凭什么不发芽？！傻子抓起一个車，随手一扔，刘四没棋了。我原先的苦心经营都是多余的，最直接的往往是最实用的，我们时常不明白。刘四腾起身子悻悻离去，嘴里念叨着，你们三个也好意思，竟欺负我这老头，没出息。刘四不老，他要是真老了，肯定不会到我这院子里来找自信。他要是真老了，赢棋的时候肯定不会说，你看你看，三个人加起来都斗不过我。我们大笑着目送他远去，随后我发现有一枚棋子不见了，是个黑马。傻子说他亲眼看见刘四将那匹马塞进了口袋。
　　一枚被刘四拿走的棋子，一棵没发芽的树，我们选择了后者。我们都知道，刘四肯定还要来这院子的，他也肯定会将那棋子还回来的。
　　
　　我似乎好久没走出这院子了，外边的好多树和草都不记得我了。傻子走在最前面，我居中，锅巴断尾。傻子走得一本正经，活像电影里的解放军，偶尔还嗬嗬哈嗬嗬哈地高喊几句。锅巴不耐烦地说着，嚓你个傻子，不吵死没人当你是哑巴。转而把收音机开到了最大声，没细听里面说些什么，但我敢肯定和我们村子没什么关系。
　　你不说话，大家就忘记你了，不信？像那树，它不发芽，好多树都忘记它了。傻子抬起袖子，拭去了刚流出的鼻涕。如傻子所说的，我们村子好多人都是那样的，活着活着没再出声，一不小心就被人给忘记了。被村里人忘记的人，将自己交给了时间和尘土，再也抬不起头来。住村口的五保户李乔发便是那样被人忘记的，他活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不种地不做饭。东家找人打杂他去，西家要割稻子赶时令他也去。那时候他在村里曝光率最高，我和锅巴都立志将来要像他一样，声名赫赫。
　　十七年过去了，李乔发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了荒草丛中。尽管他的小土屋坐落在村人的必经之路上，尽管偶尔还有人在他檐下避雨，但人们已经不记得他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村西的荒山坡，他背一捆柴火，步履蹒跚地朝着他的土屋走去。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老去，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那扇爬满青苔的院门里。我倚在院墙上，没看见炊烟，也没听见别的响动。他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
　　
　　我认识那棵没发芽的树，好些年前，陌陌还将我们俩的名字刻在了第三个枝桠上。那是好久以前的一个黄昏了，久得只能倚靠记忆来判定它的存在。固守村庄的岁月，如同破铜烂铁那样，锈迹斑斑。时间在记忆里发霉，一个瞬间成了不可逾越的距离，那个黄昏便是如此的遥远。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忘却，它只属于我和陌陌。
　　夕阳懒洋洋地趴在村西的山头上，暮霭沉沉。我躺在河滩的鹅卵石上，用一本发黄的旧书盖去了脸，清风吹着扉页，唰唰地响着。我不知道陌陌是怎么爬上那树去的，反正她是坐在了第三个枝桠上了。小却哥，小却哥，你看看我嘛。她在说话，我都听见了，就是不愿去理会她。她会一直嚷下去的，直到口干舌燥。陌陌便是那样的一个女孩儿，十七岁了。那年我十八岁，行走在高考背后，整天都在村子里闲逛。
　　陌陌不知在哪个时候喊累了，我拂开脸上的书，小心地看着她。她右手扶着树干，双脚撂在一边无意识地甩动着。夕阳的余辉映在她满是稚气的脸蛋上，细长的柳眉在风里扬出几丝笑。她倾城一笑，不毛的河滩开满了花；她将笑付之于春风，我独自躲在黄昏背后，开始一点一点地苍老。十八岁的我，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交给了时间和风，也包括我们的爱情。尽管那样被称爱情的东西，我们村都没几个人认识。很多年以后，每每我想到那些的时候，总觉得我和陌陌是活在村庄之外的，村庄局限不了我们。但若细想，仍是走不出宿命。
　　小却哥。陌陌仍是笑着，更多的言辞兑换成了眼神。她说她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了第三个枝桠上，当春风再次吹过河滩的时候，我们一块儿走出村庄。我胡乱点头，敷衍了事，我将爱情交给宿命，被晾在了时间的枝桠上。待河滩爬满了绿草，我愣在梧桐树下看着那个枝桠，不知所措。风起的时候，陌陌走了，我隐没在记忆的草丛里。
　　
　　傻子，锅巴，还有我。三个人并排着站在那棵梧桐树下，默默无语。
　　夕阳黯淡无光，暮霭青烟，好些陌生的风景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变幻着我们的记忆。傻子耷拉着脑袋，满脸的疑惑。锅巴使劲摆弄着脖子上的收音机，很是不耐烦。这里边好些话我都听不懂，你说，外面那班子人是不是想把我们扔了？还是锅巴说话了。
　　我也在担心。傻子若有所思地说着。
　　他们要是把我们村的人都扔了，那我们该如何才好？锅巴关了收音机。
　　我在想，必须让他们记得，我们都还活着。傻子凝着眉。
　　我始终沉默着。你知道的，再过二十年，我们都会如那梧桐树一样，不再去理会谁还惦记着谁。我们背负着那捆叫作往事的柴火，如李乔发那样，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夕阳里。疲惫不堪的我们，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院门，将自己交给了时间和尘土。谁也不会惦记着谁，谁也惦记不了谁。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