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妈妈
2022-01-08抒情散文林下客
引子辫子是六七岁时铰的。先前一直留着,一直留着。犄角上盘另个螺丝髻,脑后的两股发辫,用皮筋一截一截地扎下,一直到腰。园里揪几朵大花,髻上簪两朵,辫根辫梢各簪两朵。我的妈妈,那时还年轻。一双儿女,总喜欢打扮得齐齐整整,花团锦簇。一张全家福上……
引子
辫子是六七岁时铰的。先前一直留着,一直留着。犄角上盘另个螺丝髻,脑后的两股发辫,用皮筋一截一截地扎下,一直到腰。园里揪几朵大花,髻上簪两朵,辫根辫梢各簪两朵。
我的妈妈,那时还年轻。一双儿女,总喜欢打扮得齐齐整整,花团锦簇。一张全家福上,哥哥微张着口,怕吃掉唇上的口红。
后来她却铰了我的辫子!她坐在炕上,我坐在小凳子上。她解开辫子,给我梳头。辫子锈了,解不开。她是个急性子。就不停地抱怨,抱怨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梳头。越是抱怨,手上越钝。咔嚓咔嚓,两剪子把辫子铰了。我立时大哭。
闹了一天。上午刚刚停息下哭闹,两个堂哥跑来,故意来气我:“丑死了!丑死了!”就又跳着脚哭起来。
后来一直短发,一直短发。就像若干年后,她把我送出门外,我一直走,一直走。不回头。
正文
嫁给爸爸之前,她退过好几次婚。先是个石匠的儿子。姥爷跟石匠要好,就订了娃娃亲。妈妈长到十几岁,听到关于婆家的闲言碎语,就打心眼里不愿认这门亲事。姥爷不让退。姥爷说:“人家不孬,回回我去,回回让(即请)我喝酒。”姥爷一死,姥娘做主,把婚退了。
有一个是军婚。他先是个小学老师。到他们村去看戏,姑娘们叫他把教室的椅子凳子都拿来给大家坐。椅子凳子拿来了,大家挤挤攘攘地坐下了,他看妈妈,她还站着。她不坐,还命令小姨不许坐。铁了心不理他。后来他去当兵,成了军婚,更退不得。有一年回家探亲,抽时间来看妈妈。妈妈不在。几个舅舅,——只有一个是我的亲舅舅,——陪他喝酒。陪到日落西天,她还不回来。陪到月上东天,她还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舅舅们责怪她:“小伙子眼里都有泪光了。”她是铁了心不理他。他后来写了信来:“人家的未婚妻都绣了鞋垫、荷包寄来……”妈妈说:“绣了也不给他寄。”时间久了,那家觉得无趣,主动退了婚。
她没见过爸爸就跟爸爸订下了。东北我的姨姥,觉得身边少亲寡故的,写信给关里的外甥女们,说东北生活怎样好东北男人怎样高大结实。就给妈妈订了这一桩亲事。
下东北之前,她的女伴,唤作姐姐、嫂子的,轧碾时有意给妈妈吹耳旁风:“东北有什么好!那个冷!还是咱关里暖和,人实在。”她们有个弟弟,就是先前陪军人喝酒的一个,是舅舅的把兄弟,早就看上了妈妈。
“我管他叫哥,”妈妈说,“跟了他,一辈子不会受委屈。不像你爸,不(照)顾人!”
我就笑。
那已经退婚的军人要复员了。母亲嫂子又张罗着来订。两匹花布送了来。姥娘生气了:俺闺女都要下东北了!
姥娘稀罕爸爸。一直稀罕爸爸。爸爸孝顺,出门上街,总会给老太太捎点可口的东西来。姥娘说:“俺女婿脾气好,整天哼着个歌。俺闺女脾气不好。有什么错都是闺女的。”
爸爸脾气不好。我小时侯,爸爸妈妈老打架。妈妈的打不过,往奶奶家跑。那时候姥娘已经回了关里。十年后姥娘去世。她愈成了没有爹娘的人了。但是爸爸的脾气却真的好起来了。
多少是因为奶奶的缘故。爸爸弟兄四个,爸爸一个人赡养着爷爷奶奶。
奶奶性格倔。妈妈又是个烈性子人。爸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妈妈在家总是很瘦。冬天去关里陪我过冬,娘俩在一起絮絮叨叨。她的脸渐渐丰满起来,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妈妈皮肤白。爸爸皮肤黑。我随爸爸。哥哥随妈妈。
说起奶奶的不是,她几乎咬牙切齿。临走时又惦记着给奶奶捎一双小脚鞋,捎一双裹腿带子。 我高考结束,和她一起回去。临走前她给奶奶称了几斤桃酥。在山海关倒车,她去超市给奶奶称了软糖果。到了齐市,她又想起来:你奶奶爱吃香蕉。 她说:一码归一码。 妈妈不识字。姥爷去世后,她下地干活,供大舅读书,供小姨读书,把自己耽搁了。 给她说的对象,都是有文化的。差不多都是老师。爸爸也当过老师。教过姨姥的儿子。表舅说:我们都不听他的。 爸爸大概只当过几个月的老师。 爸爸如今是个农民。 爸爸当年是个文学青年。后来结了婚,就文学不起来了。 我喜欢爸爸。 他会念诗。会唱歌。会看到“呼兰火柴”的字样就讲萧红。他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跟妈妈说:“等我老了,到城里找个看门的工作。来个人,登个记。我就爱写个字。”妈妈撇撇嘴:“人家现在都要小年轻的,保安。谁要你老头?”
妈妈个矮。给她说的亲,个都不太高。有个中学老师,带着他的一群同事来来相亲。巧了,相的是两家姑娘,却在同一个时间进了门。妈妈穿着绿夹袄,梳两个小辫子。另一个女子,“黑大个”。妈妈一看男方个头不高,扭头就走。老师追着问,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
中学老师就和那另一个女子结了婚。据说生了个胖儿子,和和美美。 爸爸个子高。回关里探亲,爸爸和小姨夫走在卞庄的大街上,人人称羡:瞧老周家这俩女婿!他们俩那天还顺手救了场火。 我上初中。爸爸去看我。穿着风衣,戴一眼镜。同学去教室找我:你哥哥来了。 他做生意。做了几年,赔了。然后又让人坑了。他就又成了农民。 他书生气,不适合经商。 他们结婚后生了儿子。 然后妈妈就戴了环。 偏偏大夫把环戴偏了。就有了我。 爸爸喝醉了酒:“我儿子,我姑娘,没说的!” 我笑。 哥哥说:你喝多了,不许说话! 爸爸说:我儿子不让我说话,我不说话! 我长得像爸爸。回家去,村里有不认识我的,问这是谁家的姑娘?旁人插话:还用问谁家的姑娘,看看那眉眼! 妈妈说:你爸长得丑! 我说: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爸。你是说我长得丑咯。 妈妈说:我老闺女长得好看! 我说: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爸。你是说我爸长得好看咯。 娘俩就嘻嘻哈哈地笑。
说起奶奶的不是,她几乎咬牙切齿。临走时又惦记着给奶奶捎一双小脚鞋,捎一双裹腿带子。 我高考结束,和她一起回去。临走前她给奶奶称了几斤桃酥。在山海关倒车,她去超市给奶奶称了软糖果。到了齐市,她又想起来:你奶奶爱吃香蕉。 她说:一码归一码。 妈妈不识字。姥爷去世后,她下地干活,供大舅读书,供小姨读书,把自己耽搁了。 给她说的对象,都是有文化的。差不多都是老师。爸爸也当过老师。教过姨姥的儿子。表舅说:我们都不听他的。 爸爸大概只当过几个月的老师。 爸爸如今是个农民。 爸爸当年是个文学青年。后来结了婚,就文学不起来了。 我喜欢爸爸。 他会念诗。会唱歌。会看到“呼兰火柴”的字样就讲萧红。他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跟妈妈说:“等我老了,到城里找个看门的工作。来个人,登个记。我就爱写个字。”妈妈撇撇嘴:“人家现在都要小年轻的,保安。谁要你老头?”
妈妈个矮。给她说的亲,个都不太高。有个中学老师,带着他的一群同事来来相亲。巧了,相的是两家姑娘,却在同一个时间进了门。妈妈穿着绿夹袄,梳两个小辫子。另一个女子,“黑大个”。妈妈一看男方个头不高,扭头就走。老师追着问,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
中学老师就和那另一个女子结了婚。据说生了个胖儿子,和和美美。 爸爸个子高。回关里探亲,爸爸和小姨夫走在卞庄的大街上,人人称羡:瞧老周家这俩女婿!他们俩那天还顺手救了场火。 我上初中。爸爸去看我。穿着风衣,戴一眼镜。同学去教室找我:你哥哥来了。 他做生意。做了几年,赔了。然后又让人坑了。他就又成了农民。 他书生气,不适合经商。 他们结婚后生了儿子。 然后妈妈就戴了环。 偏偏大夫把环戴偏了。就有了我。 爸爸喝醉了酒:“我儿子,我姑娘,没说的!” 我笑。 哥哥说:你喝多了,不许说话! 爸爸说:我儿子不让我说话,我不说话! 我长得像爸爸。回家去,村里有不认识我的,问这是谁家的姑娘?旁人插话:还用问谁家的姑娘,看看那眉眼! 妈妈说:你爸长得丑! 我说: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爸。你是说我长得丑咯。 妈妈说:我老闺女长得好看! 我说: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爸。你是说我爸长得好看咯。 娘俩就嘻嘻哈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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