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者(吉汗)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村里,就是村里,和城里不太一样,太阳升一竿子高才吃早饭。 一竿子高时,学堂娃家才踩着放学的钟声放学,那挂在歪脖子柳树上半截铁轨钟, 那种满足叽里咕噜饥饿感的祥钟。听到这个声音,饭点就到了。此之前,娃家大冬天摸着黑,踏着高低不平的街路,来到教室上早自习,男生女生睡眼惺忪,没有几个洗脸的,一路上至多揉一揉眼角。我所坐的条桌笨又长,上面可以坐好几个。如果没有记错,好像四个到六个的样子。前几排的课桌就地,还是标准的两个人一张桌。阿季这个同桌,和别的同学一样不洗脸。
这个同桌,一个黑字概括。当然手也没有洗,脖子里积攒的污渍厚厚一层,麻麻点点的开始发黑。那形象,让我不忍心多看一眼。趁别的同学大声捧着课本朗读不注意,他偷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镚好的玉米豆。那种火炉上噼噼啪啪鏊子上烤熟的豆子,开着花口儿。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咬着挺脆挺香,回味无穷。 刚想不客气地拿,阿季把玉米豆摆洒在桌子上,数了数给我分了一半。
考上技校,要离开犬牙庄,我在校门口碰见阿季,亲热地上前打了一个招呼,连手,你锄地去?阿季眼皮都没有抬,没好气地怼我一句, 大老粗,咱不去修地球皮还能干啥。看着他迈着外八字步,一摇一摆的背影,脸不由得红烫,仿佛是自己没有让人家娃考上。自己上班两年后,听说阿季当兵去了黑龙江,是陆军兵种。毕竟,在部队练过捕俘拳,知道掌怎么击出去更有力量,阿季学下一些本领。
几年没有见,一听说阿季复员,星期天回到犬牙庄,第一时间去看他,我没有忘记他同桌时对我的好。不光舍得玉米豆见面一半,还舍得给别的——那年,过年前,他放了学拽着我一溜烟跑到他家庭院前,没有让我进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龙江颂样板戏电影招贴画,告诉我,给,腊月三十贴在你住的那个家墙上,这样有面子。我望着他做贼的表情,那你爸发现后,你不得挨打阿?阿季说,没事,我就说老鼠拉走一张,我家还有三张呢。厅里一张两个居厦各贴一张够贴了——想着这些有趣往事,进了阿季家的大门,还穿一身绿的阿季,站在房檐下高台阶上,和我目光相遇后,突然间,张开双臂, 一个少林寺里那个秃鹰反角扑向对手的动作,一个纵身从一米多高飘然落地。冲到跟前乘我不备,一个铁砂掌穿向我下腹。好在,这几年我也跟着一个民间拳师学了几手。左手变拳挡开,一个劈掌劈向他的喉间。不过,差一寸时,我大吃一惊,不是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而是他白皙的脖子和白皙的手掌,让我一个愣神。
打闹一阵,阿季沮丧地告诉我,都提了班长,没有如愿转成志愿兵。说着,他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想靠当兵鲤鱼跳龙门的,没想到又回来修地球皮。
和我交谈中,阿季操着一口带点家乡口音的普通话,也就是村里人说的洋腔。先谈了几句我的工作环境,话一转转向他酷爱的军事,天上飞的最先进的飞机型号和功能,海上行的世界上最厉害的军舰,苏联和美国各有多少架多少艘,他如数家珍,我在旁边刘姥姥那样听着大观园,一句也插不上嘴。
后来,随着母亲调离犬牙庄小学,我几乎没有去过那村子。一次,在108国道上与阿季邂逅。这小子,已经彻底还原成一个农民,一副土头土脑的尊容,还贼头贼脑的,让我不知该怎么和他寒暄。阿季猛地抽了一口劣质的不带嘴的蝴蝶泉香烟,眼睛盯着自己鞋尖满腹牢骚地说,草民上位难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能和你这从小吃商品粮的比,有个差事做就不错,瞎胡活吧。我陪着笑脸,给对方递了一支红塔山烟说,连手,我看你这个家伙和军统特务吧,立在路边鬼鬼祟祟,在做啥见不得人的事?
一听,阿季苦笑一声,哪里敢哪,好歹咱部队上回来的老兵。咱这地方精神病院全国有名,五湖四海的来住院求医,人地两生找不见门。我在这个汽车站牌前接下客人,再往医院领一下路。活儿不累,每个月发这个数?说着,在我眉眼前晃了晃两个指头。我没有好意思确认多少,那时我一个技校毕业生才拿月薪30多,工作挺操心。如果院方给他20块,确实不算少。聊几句精神病患者后,我下意识打量着他的脖子,竟然又是一层厚厚污渍,头发乱得像鸡窝,两腮乱糟糟胡子茬儿也不刮。
我给他敬烟时,他一下子抢去三支,左右耳朵各夹一根,嘴里叼一根。见状,我笑着逗他,你以为我大款啊, 打劫哪?悄然间,我把口袋里刚买的一盒塞到他裤兜里。发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握手告别, 骑上自行车,我回过头给他撂下一句话,连手,先把胡子刮一刮发理一理,还有脸。明知有些东西,靠时光难以永远洗涤干净,还是希望他试试。在这里,还需要交待一句,村里人那时吃水不容易,没有自来水管。 需到村中央老井台, 轱辘一圈一圈往上招,一桶一桶的朝家挑。不过,那老井的水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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