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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78 梅子酸酸 变 迁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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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时间,沿海一带的外省来了几拨人去看了村里的老屋,连屋后荒着的树林屋前缺了石头的猪圈都看得仔仔细细,还带了无人机在老屋上空“嗡嗡嗡”地飞上几圈。父亲或者母亲带着去的,我们都没在家,人走了后,母亲会给我们来电话告诉大致的情况,是哪里的人,来了几个,村里哪个干部陪着,说了些什么。


终归不放心,周末,我和大哥约了回去看看。今年的秋天雨水多,山里的空气特别湿,快一个月没见到太阳了,还没到霜降,就有了冬天阴冷的感觉。我们和父亲母亲走在去老屋的小路上,我问冷不冷,母亲说她穿了棉背心了,父亲也掀开衣角给我看,双层的夹衣下穿了厚厚的绒衣。


老屋前有两颗漂亮的树,一颗是柿子树 满树稀疏的树叶,将红的柿子特别显眼;另一颗是梧桐树,枝丫光秃秃的,宽大的树叶落在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鞋子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我们站在梧桐树下,父亲双手放在背后,抬起头看看天空,又朝柿子树看看,他说,以前你们都嫌弃这个房子,都说不要,现在有人看上了你们又舍不得了。为了这个老房子,姚秀娟都两年没回来了。


姚秀娟是我的二嫂,是有两年没有回来过年,第一年的理由是侄女快生孩子了,第二年的理由是侄女的孩子太小老家冬天太冷。


这两年大年三十吃团圆饭时,家里除了二嫂,都在。吃饭前,我会悄悄跟母亲说,大过年的,吃饭就吃饭,不要说不高兴的事。母亲能忍住,最多提一句,硬是不要这个家了,过年都不回来。父亲不喝酒也能忍住,一旦几杯酒下肚,筷子就狠狠地放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提高声音,望向母亲,大声说,肚子都吃不饱的时候啥子都不争,现在不缺吃不缺喝了反倒啥子都想要,是个啥子东西!这个时候,二哥就端起酒杯一声不吭地喝酒,大哥则劝父亲,少说两句多吃菜。


二嫂是1995年嫁到我们家的,我算了算已经二十六年了。都说嫂子和小姑子最难处,这么些年,我和她倒是从没有说过一句红脸话。我们在一起时说得最多的还是二哥,她一边絮叨着二哥的诸多缺点,不爱干净了,不喜欢应酬了,对她娘家人不亲近了,等等。我一般就“嗯嗯”赞同着,一边说,二哥就是那个性格,话少也不喜欢热闹,还是一心一意把你们的家庭搞好。


二哥的家,主事的是二嫂。二嫂很有经营头脑,自从嫁过来,就不满意家里的条件,成天想着怎么赚钱。那时候,农村的条件还很差,都是黄泥巴路,遇到下上几天雨,一脚踩下去脚背都没有了。二嫂和二哥倒牛卖,从山外的村里买了牛赶回来,转手卖给牛贩子,赚上几十上百元的中间差价。黄泥巴路上,二哥在前面拉牛,二嫂在后面用了柳树枝条赶牛,嘴里咒骂鬼天气,咒骂着这个鬼地方,赌咒发誓地说,总有一天要脱离这个穷窝。暑假,我回到家里会看到很多次这样的情景,想到二嫂只比我大一岁,我们的生活境况如此不同,心里未免百般滋味。


父亲有一点工资,他心疼二哥没读几年书早早地回村务农,很小就开始吃苦,他也千百个愿意两口子能过上好生活。每一次二嫂有了赚钱的主意,他都会主动拿一点本钱出来,叮嘱几句,还是那些老话,年轻时不吃苦啥时候吃苦,吃点苦怕啥子,年轻人就是不能怕吃苦,不去趟一条挣钱的路子出来,农村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子子孙孙都不好过。


因了父亲的支持,二嫂养过猪挖过金,地里的出产出来了也倒买倒卖。即使没有一件事做得久,甚至有的生意还赔了钱,父亲从没有抱怨过,他始终认为,都是正事。


侄女七岁时,二嫂拉着二哥去了城里打工,她的愿望是修房子,修两层的楼房,在农村挣钱修房看来是行不通的,每天都在挣钱,每天没得钱用。母亲承担起了照顾侄女的重任,让二哥二嫂放心去城里挣钱。


那些年的暑假,我会带上侄女去城里住几周。二嫂租的房子不大,是农贸市场旁边一栋老楼的顶楼,一共才两间,好在有一个三十多平米的露台,用来煮饭和堆放杂物。


二嫂在农贸市场摆了手擀面摊,每天上午就在出租屋里和面,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再去摊位摆摊。顾客都不会买上一天没有买完的隔夜面,要看着二嫂现场擀。生意好了,二嫂一直不停地在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面团在擀面杖的滚动下变成一长挂的面条,顺便卖的还有用了新鲜蔬菜叶烫好的酸菜。


我去帮过二嫂卖面,擀我是不行的,没有擀上几把从手腕到手肘就开始胀疼了,使不上劲。二嫂笑着让我只管称秤舀酸菜,她说,这些力气活不是我干得了的。


城里的农贸市场很热闹,特别是五点过后,下班的人都挤来买晚饭需要的食材。很多人已经和二嫂混熟了,一站在摊位前,二嫂会直接报出他们要的斤两,问是不是还是老样子。我舀酸菜时,二嫂叮嘱我,每一份都要多舀半瓢,算是送的不要钱。


相比在农村里,城里的二嫂变化很大,她说话很温柔,看见每一个在摊位站立或者经过的人都会热情招呼,有时候是一句“下班了”这样简单的话,有时看见别人手里拎着什么就夸什么,白菜真嫩啊,苹果肯定好吃啊。


而我站在摊位前帮忙,这也很让二嫂高兴。只要有人一问我是谁,她都会忙不迭地满脸笑容地告诉别人,“这是我妹妹,教书的,放假了来耍”。二嫂一直喊我妹妹,从她到我家开始就喊,从没喊过别的。我也喊她“姐姐”,对于我这个没有姐姐的人来说,有个姐姐多好啊。那时,我还没有大嫂,大龄青年的大哥还在一座又一座的城市里晃荡。


二嫂摆面摊的那些年,二哥也在吃苦。他跟着别人学了粉刷墙面的手艺,最初学艺的第一年是没有工钱的,所有的开销都是二嫂一团面一团面擀出来的。二嫂擀了一下午面回到出租屋,手都抬不起来了,二哥下工回来得早,再累也要帮着和一些面团。


出租屋的露台只盖了一个简单的顶子,其他季节还好,在上面煮饭揉面团都很方便,只是一到了冬天,遇到吹大风,或者气温下降,露台就呆不住人了,一个冬天二嫂冻得感冒好几场。我说,去跟房东商量下,看能不能把露台周围围起来,多给一点租金也可以。二嫂倒是翻来覆去地去找房东说了好几次,都没谈成,说城建通不过。二嫂开始骂人,骂房东骂城建也骂二哥,说农村人想要做一点事真难,咬牙巴也要有个自己的窝。二嫂一着急,嘴巴里的粗话脏话一连串地往外冒,可是,一到了市场开始擀面,又变得温柔可亲了。


进城打了几年工后,在城里有一套房子成了二嫂新的奋斗理想。


农村人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城里买一套五六十平米房子的费用可以在农村盖一栋两三层漂亮的楼房。二嫂出摊会带一个小塑料桶放在擀面桌上,里面是一些零钱,买面的人算好了价自己放钱找钱。说到在城里买房,二嫂就会拿起小塑料桶抖抖,笑着说,都是些一元两元的零钱,这么挣钱挣到哪一年才有钱。


侄女晓晓一直在老家上学,这是我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个小辈,家里人都宠着惯着,特别是爷爷奶奶,打骂都舍不得,这也让晓晓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不爱学习,贪玩,一个女娃还爱打架。我也带过一段时间,稍稍一严格要求,就到处哭诉,说我对她一点都不好。二嫂也有了带晓晓去城里读书的想法,只是房子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有了孩子长期住,原来那样的出租屋肯定不行了。 “在城里买房”一事成了二嫂一家的头等大事,也成了父母心上的大事。


2005年暑假,母亲到县城来找我,她专门挑了我爱人出差的时间。母亲告诉我两件事,一件是二嫂没有擀面了,她和娘家的兄弟合伙开了一个建材供应门市部;第二件事,他们要买房了,要带晓晓去城里读书。母亲又说了二嫂一家面临的很多困难,前几年挣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还缺一些。


我心里清楚母亲说这些话的言外之意,只是不敢轻易表态。家里就那么一点死工资,我们的房子也是一年前才办好了按揭,女儿还小,手边也得有一点现钱以备不时之需。可是,我又不能装傻不闻不问,如果这样的大事至亲一点都不帮忙,亲兄妹之间会产生隔阂的。这些道理其实都是我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时,才能有如此清晰的思量,当时听了母亲的那些话,头都大了,只想着怎么才能给二嫂家挤出一点钱来。


母亲没有逼我,只是说如果可以,就借一点钱给二嫂。我逼了爱人,从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上说起,回忆二哥的不易,二嫂的艰难,又说我们毕竟每一个月都有工资,如果不想法借一点给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有些道理在亲人面前是无法讲的,他们只需要切切实实的帮忙。


好在,爱人那我并没有费很大力气,他用工资担保从银行借了两万给二嫂,利息按月直接在工资里扣除,那一年,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一点。


二嫂一家终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是二手房,尽管只有七十多平米,他们也请人看好了搬家的日子。搬家那天,我们都去了,二哥按照习俗先搬去了火盆和米面,我至今都还记得二嫂脸上的笑容,满意,满足。


从那一年开始,二嫂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晓晓接到了他们身边,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好。二嫂再也没有提他们回村修楼房的事,他们一年回村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似乎成了“客人”,来去匆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侄女晓晓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村里借助灾后重建的政策几乎家家户户修好了楼房,当年土坯夯实的老屋大部分都遗留在了光阴深处,墙体斑驳,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晨风夕照中默默不语。


三年前,村里开始登记房产,土地证和房产证合二为一。二哥一家在城里有了房子,但是他们的户口还在村里,几亩田地也还是以他们的名义流转了出去。用父亲的话说,你在城里再怎么打拼,也不过是农民工,最终还是要回来养老。


房屋确权时,母亲认为这是一件大事,通知家里人都必须回去,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新楼房确权在谁的名下,老屋又确权给谁。


二哥的意思是无所谓,现在不像以前了,谁还争家产,再说农村里的房子能值几个钱啊。二嫂也说,老屋她是不会要了,谁还要那个快几十年前修的土坯房干啥,说不定没人住几年就倒塌了。


最终,二哥二嫂都没有回来,那三间老屋确权在了母亲的名下。父亲是城镇户口,在农村没有资格有房产,母亲说,都不要,她要,那么好的屋基,一家人住了几十年都平平顺顺的,再没人住也要守着。


前年秋天,父亲请人把老屋的椽子檩子都换了,瓦也重新翻了一遍,用母亲的话说,这房子住一家人,住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世间万物真是说不清楚,县里和浙江一个市成了结对子友好城市,几乎是一夜之间,村里的老屋俏了起来。那些大城市过来的人开始在村里调研摸底,规划借助村里良好的自然环境把那些老屋改造成民宿。不到半年,试点的两处老屋已经改造好开始营业。老屋的主人不仅可以收房租,还可以在其中干活挣钱,原来都以为一钱不值的旧房破屋居然升值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二嫂当然也没有想到,她年轻时赌咒发誓地要离开这个穷山窝,哪怕是她已经人到中年也没打算过还要回到村里生活。


也有人看中了我们的老屋,据说要连右边的那一片苹果园,后面的青杠林,前面的大鱼塘一起开发经营。现在,从法律意义上说,老屋是母亲的,她有权做任何决定。


母亲一百个乐意把老屋交给别人管理,空置着也没用,每年还有一些收入,她兴高采烈地在家里的微信群里用语音说了这件事,期待着我们这些儿女的支持。我了解过政策,给外乡人的是老屋的经营权,所有权还是母亲的,合同期是三十年。爱人叮嘱过我,家里的事不要多掺和,毕竟是嫁出去的人。


二嫂给母亲打电话了,他问老屋交给外人管理,那他们以后回来在哪里养老?我估计母亲让二哥的这句话给问懵了,她的心思简单,肯定也问了,你们不是说不要老屋不回来养老吗?


没过几天,二哥回来了,他提前通知了我和大哥,说是大家周末都回去一趟商量下。只有他回来了,他告诉母亲,二嫂打算和她的娘家兄弟推倒老屋,重新修,将来在城里打拼不动了一起回来养老。幸好二嫂没有回来,母亲一听完二哥的话情绪就开始激动,她骂二哥是个猪脑壳,耙耳朵,还一一数落二嫂娘家兄弟做的一件件不厚道的事,当年做生意,一遇到资金困难就撺掇二哥回来逼父亲用工资担保贷款,所有的利息都没认,每年春节,大大小小十多个人招呼不打就来吃住几天,光是床铺,都洗了几缸,随便得就像回了自己的家,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太奸狡了,跟他们弄到一起莫得好事。母亲让二哥想想,当老的给他们贴了好多钱了,这个家他们做个一点贡献没有,修新房没拿一分钱没出一份力,全是老大跑前跑后地出钱出力。越说越生气,最后撂了一句狠话,你两口子要是有那个能力自己修,老屋可以给你们,要是把那边的兄弟姐妹扯进来,那就莫想了。


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对二嫂说的,那一年春节她没回来,第二年春节,也没回来。


老屋还是老样子,父亲母亲没事了就去看看,打扫下院坝里的鸟屎,拧开水龙头看看还有没有水,敲敲放在偏屋的寿木,再侍弄下老屋前那几分菜地。他们很满足这样的日子,不急着把老屋交给外人管理。


父亲和我们兄妹一起呆在老屋时,他喜欢指指点点地规划一番,说如果在老屋基上重新修房,应该怎么设计一番。二哥也说得兴味盎然,说到最后,父亲还是那一句话,看你们两口子怎么商量,商量好了再说。


眼看又要过年了,不知道二嫂想好了没有,今年春节回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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