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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销声匿迹的树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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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销声匿迹的树
                                                  文 王安霞

         那棵树,好好地生长,长成梁檩门板的材料,就招来了风、招来了人,招来杀气腾腾的斧子钢锯。树,毫无防备,赤手空拳,訇然倒地。只是没有料到,断根去首的一棵树,一夜之间竟销声匿迹,没了踪影。
         夜里常梦到它。凹凸的老根死命拱出地皮,像得了类风湿的手,水桶粗的身奋力上挺,密匝匝的叶如万千振翅的毛羽。万物有灵,相由心生。它似乎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做着逃离的准备。
         五月的椿花儿,如星的眼,绿莹莹簌簌而下,催生心事旖旎,四周充溢干蒿草的气息。秋日的晚霞,染红枝头的翅荚,里面孕育一颗颗黑色的籽粒,成熟后学蒲公英随风而行,落到哪里都是家,“乡土树种”的名字大概由此得来。“樗荚、臭椿子、春铃子、凤眼子”,这些名字中,论意象神韵,后两者俱佳。《全国中草药汇编》里说,它有清热利尿,止痛止血,主治胃痛,便血,尿血的功效。
         翅荚束束,如串串风铃,招摇于枝叶之上。摘下根部相连的一对,悉数搭上一条缝线,束成红绿相间的绣球,圆蓬蓬,绒嘟嘟,似唱戏人胸前的绢花。我站立矮墙,绣球挂于脖上,睥睨脚下的鸡、狗、人家,把自己想成统领千军的王。可怜这棵老树,在生命弥留之际,仍赐予我无边的欢愉畅想。
        课堂上,举手告诉老师,大蓉树是《鸟的天堂》,老椿树不光是鸟的天堂,还是俺的天堂!同学们哄堂大笑。他们是在笑我吗?这可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果不其然,一进家门,杂乱的枝杈戳疼了双眼,鸟巢伏地破败,鸟儿们惊逃的凄厉恍忽耳际。一爿硕壮的根,从泥土里强拉硬拽,边缘的树皮被斧头啃噬,露出木茬的残白,扔弃灶火旁边……没错!就是那棵椿树,如砍了手脚的人彘,只剩下光溜溜一截。无法想象,如果没病没灾的一个人,突然遭此横难,该是怎样一种惨忍?
        说什么都白搭,树终是没了。矮墙上下,光秃秃,空荡荡,如狂风掀去了屋顶,刺目而突兀。树北面的小仓房,里面有五六口半人高的缸,存放了家里的小麦、玉米、谷子,还有过年做豆腐的黄豆。蒸熟的窝头红薯,搁进荆条编织的篮筐,系上指头粗的麻绳,垂吊于梁头的木钩。盛夏时节,树的繁枝茂叶,像撑开的巨伞,赐予仓房终日的干爽阴凉。粮食少了受潮生虫的担心,干粮一两天内也不怕变馊。最苦的是那几窝灰喜鹊,砍了树,等于毁了它们的家。垒窝筑巢,盖房修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眼下,你让它们一家老小住哪儿?
        我带着哭腔质问,它招谁惹谁了,为啥不吭一声就锯了它?跟谁吭?跟树,跟你?敷衍揶揄的回答,加上几声嘲讽的大笑,仿佛在回答一个傻子的提问。
        是啊,谁会在乎一棵树的想法……
        老椿树紧临茅厕,肥水丰盈。有次刮风,枝干窸窣,蹭掉块檐角瓦片。忘了是谁,嘟囔着爬上木梯,三下两下锯掉了一节树枝。几次三番,树头一边高一边低,如修行中剃度的僧侣,枝叶沙沙如同经文默诵。我常逮了书报,躲于这清净的一角,边角缝眼地翻阅,任凭娘在茅厕外喊破喉咙。
        东院,狭长逼仄,只有东南房,没有茅厕。爷爷或爷爷的前辈,才不拿这事放在眼里,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们在茅厕中间垒堵墙,供两家合用。稳爷现住东院,他是六几年农大高材生,只身外地工作,稳奶和四个孩子居家务农。刚出五服,房挨着房,像椿树上临窝的鸟雀。按说半边茅厕,就是再住个十代八代,也起不了什么茬。怨只怨它不该长出一棵树,至少不该长出那样一棵好树。
        以那棵树的长势推算,它应该生在茅厕垒墙之前。只不过当时树小,又长在臭哄哄的角落,没有花香果甜,没人把它放在眼里。“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时空浩瀚,两棵树虽一脉相承,论悟道至深,恐怕还是亲临的那棵老椿。
        过往的风,吹拂椿树浓密的冠。叶子表面泛着光,鳞鳞而动,如无数银鱼的背。天空湛蓝如海,容纳一棵如鱼的树摇曳其间。兵长我两岁,我从未喊过他叔。二奶奶常翻着白眼训斥我没大没小,稳爷稳奶笑不做声。顽劣的我,和兵爬上椿树北边的矮墙,持长长的竹竿,向枝头一气乱捅。灰喜鹊擅于细枝末节的编织。它扑棱棱地飞落,衔来草棒枝节,将密实紧致的窝,搭于枝杈之间。雏鸟哀鸣,大鸟闻讯赶来,呼啸盘旋。稳奶也是只大鸟,她在墙下焦急地呼唤,用小人书和糖块诱导劝阻我俩。
        一缕阳光,斜斜地从树的缝隙透下,金色的光斑,在四四方方、巴掌大的小人书上欢欣雀跃。彩色硬质的封面,黑白线条的勾勒,每幅图配以三行两行释解。两颗脑袋挤着,食指点着字句下方,扯着嗓子争相朗读,像两只竞技的喜鹊。我最喜欢《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和那位高颧骨深眼窝的文坛巨匠一样,我也有着被祖母溺爱的童年。比起围三角巾体态臃肿的外国祖母,还是我的姥姥更亲更近些。“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一只从未听过的海鸟,冲破大海的乌云闪电,从稳爷低沉的嗓音、深邃的眼底,振翅飞来……心隙透进一丝光亮,照亮混沌漶漫的黑。
        老木柜的底层,那只装北京糕点的硬纸盒,几易其主,珍藏着比点心更贵重的宝贝。奶奶翻出一张粗糙泛黄的纸,上面有毛笔写画的图文,墨色的字迹被时间晕染,如远古时施展巫术的符。指着东北角指甲盖一块,她深信不疑地说,东院茅厕铁定咱家的地儿!奶奶拎起文书,捣着半大不小的脚,雄赳赳气昂昂,向东院讨伐而去。那是双半大不小、缠裹又放开的脚,大多时候,人的心恰恰不抵那双脚的幸免。奶奶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稳奶回绝得更是干脆,从小到大修枝剪叶,是我尽心侍弄,长大了归你?没门!
        树的辉煌时代,一去不返。那时,家里的梁檩木材、门窗口料、桌椅板凳、老人寿棺、孩子玩具,就是垒猪圈鸡窝,也离不开一棵树的舍生取义。一个庄户人家的日子,少不了树木的帮衬支撑。房前屋后,地头堰边,一棵棵、一片片、一层层,见缝插针地种满了树。池坡后面的地,一下大雨水漫金山,庄稼不能种,那就种树。百十株挺拔的白杨,时而枝杈光秃,时而繁盛如盖,用或青翠或金黄的绚烂,拥抱童年里所有的单调不快。驴驮人担的缺水光景,姥姥积攒缸底的浑水,持大肚葫芦瓢,一树一瓢,不偏不向,给树们分配口粮。一棵树就是一张定期存折,它的地位举重若轻。
         家里的饭桌矮凳高低杌子,哪舍得出钱请木匠?眼巴前寻棵树,借来锯凿刨锛。起初,一凿一斧,断续迟疑,像投石问路。渐渐自信清脆,叮当响亮起来。树锯成板,板截成面,敲打榫卯,一双灵巧的手,随意愿喜好,给树打造百般的造型。它们不上漆不修饰,疤疤癞癞,藏巧守拙,施了魔法般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与时间对峙。一个中间打孔的四条腿杌子,倚老卖老,赖父亲搬来挪去,至今坐于家人屁股底下。老话就说,人活不过树,树活不过物。
        村里最肥沃最平整的土地,拱手让给了轰鸣的厂矿。盖楼,买车,孩子上学,吃穿用度,哪样都不能少不能差。青纱帐的辽阔、麦浪的翻滚,沦为了过去,着急慌忙的心,没有功夫等待一棵树的成长。记得老家门口,有一棵杨树、一棵槐树、一棵桐树。清明一过,杨树发芽吐绿,桐树开满醺紫的花,满目葱茏,打破冬的冗长沉寂。大伙坐树下吃饭闲聊,孩子们上树折下洁白的槐花。三棵树命好,长在土街的公共地界,没人冒然打它的主意,没心没肺径顾生长。如今老街空了,新居聚集村边,院落街道水泥沥青硬化。树和草的种子,囚禁于硬壳之下,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独守孤寂阴暗,沦为泥土腐殖。风,卷起尘霾,横冲直撞。一棵树的价值,远远低于了现代人内心的标价。
        如同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老房契只负责界定树的归属,甩出一揽子恩怨情仇。矮墙的砖,起高几层,抹了坚硬的水泥,插上利刃样的玻璃,犬牙交错,寒光凛凛。两家人碰面,敌对缄默,戚怨躲闪,似三九天结下的冰寒。以树为邻的鸟雀,茫然不解,若有所思。它们唱歌跳舞,试图以娇小轻盈的善美,驱散人们心头的恩怨阴晦。
        后来,稳奶一家搬居城里。
        家里盖房子,缺少两块门板,奶奶再次惦记起那棵树。大字不识一个,一生没走出村子半步,奶奶的眼里只容得下一棵树。阴天翳日的沟坎,藤蔓匍匐逶迤,八爪鱼样缠绕,使人没有力气挣脱。圈套的蛊惑,令她心智迷乱,独自扮演可怜的勇士。她直接找人,从房檐竖梯子下去。老椿树连锯带砍,支离破碎,地上剜出疮疤样的深坑。
        面对稳爷的质问,奶奶手持文书房契,据理力争,底气十足。一声不吭将此事推至公堂的,是稳爷的大儿媳。她不动声色,以一个旁人的视角,处理了这场交锋。闻讯的奶奶,手和唇剧烈抖动,似乎擎不动一张房契的轻盈。
        冰封的河底,暗流汩汩,却始终温热。对簿公堂,不仅令奶奶,也令稳爷稳奶难以接受。像被一种可怕的兽追撵,他们一路丢盔弃甲,迷失了初心归路。盯着一脸得意的儿媳,稳爷稳奶摇头长叹,无言以对。身首异处的老椿树,锯为三节,暂抬大队保管。
        新房的门板早已按上,奶奶的心里依然八面透风。被现实冥顽相抗,她隔三差五往大队跑,催促断案结果。老椿树没明没夜的撕扯,搅得她吃不好睡不香。一个整天烧香行好的老太太,背不动偷抢东西的恶名。她需要一个公正的评判,证明自己的清白。
        事后听说,是那儿媳买烟送酒请客,买通了村镇干部,劫持了三节老树。无法想象,老椿树的突然消失,给奶奶的内心掀起怎样的狂波巨澜,惊诧、气愤、无奈,犹如当头棒喝。她失魂落魄,一病不起,心中城池相继坍塌。

        很多次,我梦到那棵老树,它以殉葬的方式,换得千万颗樗荚落地生根。微弱而坚韧的力量,自水泥的裂缝艰难顶出,绿遍荒芜四野。扑棱棱的灰喜鹊,是好消息的传播者。它衔来细枝碎节,修补破碎的巢穴,枝叶摇曳,巧手样解开心结。大树下,稳奶和奶奶谈笑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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