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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看书杂忆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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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小喜欢看书,一个重要原因是缺乏看书之外的快乐。

对于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来说,七〇年代贫瘠的玩具远远不能满足。游戏与学校之外的大量时光,就是书在陪伴。

父亲也喜欢看点书,只要我提出买书的要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一次都没有。

父亲不反对我看杂书,虽然我挑《作文》之类的杂志他会更喜欢。但凡我说想买书,说下大概多少钱,父亲就给多少。每次买书回家,我都主动将封底定价亮给父亲看,以示无欺。

偶尔剩下一点零头,父亲任由我去买个冰棒,仿佛是对我买书的奖励。

2

童年的阅读从小人书开始。

八十年代,泾县小人书摊最密集的地方在老汽车站,也就是如今改为停车场的苏红广场。一排凉棚,好像有三四家之多。此外,三角公园和南门医院各有一处。泾川电影院对面也有一两处,其中一个书摊的主人是个老头,一天放学下大雨,我进书摊里躲雨,没钱只带了一叠崭新的粮票,问他粮票可以看吗?老头略一迟疑,点头同意,我便去找到《丁丁历险记》,开开心心看起来。

西游水浒隋唐以及杨家将岳飞传之类是我的必读书单。悟空八戒那也不用提了,林冲、武松、罗成、秦琼、杨再兴他们都是我的英雄,我常常在小院里模仿他们,我跨坐在长条板凳上,肩披及腰的枕巾,手舞晾衣的竹杆,仿佛正在白马银枪一身虎胆地杀向万军之中。

我最喜欢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三国演义》,吕布、关羽、张飞,赵云,那么多人物个个英姿勃勃,使人仰慕不已,可我看遍了街头的小人书摊,到底也没看全。这套小人书共60册,只有新华书店才有一两套完整的,一套装在蓝色的书函里,一套铺陈在柜台间,它们实在太贵了,馋归馋,但想都不要想。

小人书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寓言故事、成语故事,有神话传说、聊斋传奇。或浓墨写意,或白描勾画,书里的人物风度和气韵都很难忘。还有改编武侠小说的,以梁羽生为多,我看过《七剑下天山》之类,从没见到过改编金庸的。还有一种小人书,一本就是一部电影的图解,编者将电影截图配以简明文字——也不知如何截取的——从头到尾都是黑漆漆地。这一类我从不看。

一年盛夏,不知何事我被母亲责骂,我发狠,咬了牙,丢下一句“再也不回来了”,一道烟跑出门去。小孩子能跑多远呢?傍晚还是回家。原以为家里会乱,谁知并没有什么动静,只见母亲像个病人般靠在躺椅上,额头敷着毛巾,邻居大婶们正围一边小声劝慰,见我回家,她们纷纷让我认错。母亲不怪我,虚弱地问你到哪去了,身上有没有带钱?

我低着头,说自己在小人书摊看了一天书。

3

学文这几天买了几本书,我要他看,他便提前上床靠在那里看。

我放一杯水在边上,又把被子给他理理好,他两手伸出去,把书竖着看。他说你出去吧。

我出去,过一会儿悄悄在门外打量,还在看。

一天他看到犯困,我进去睡在他旁边。他说爸爸,我觉得看书蛮好的呢,书里面讲那些东西的时候,我都能想得到。

我心中一喜,他已经有点知味了。

4

小学的体育课,如果当天刮风下雨,老师就会在班上给我们讲故事。

一次他说到钉子汤。说一个年轻的流浪汉在森林里投宿,主人是一个吝啬的老太太,流浪汉饿坏了,但老太太推辞家里没有食物,不肯给。流浪汉说,我会做钉子汤,只要在水里放个钉子煮,就能熬出好喝的汤,老太太不信,让他做。流浪汉往锅里扔下一颗钉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搅动汤勺,他做出闻到了美味的表情,老太太馋,也想喝。流浪汉说,汤里加点蘑菇会更好,老太太想想说,那我家里好像还有一点点,过一会,又说加点青菜味道更好,又过一会,说加点鸡蛋,总之是加了很多好吃的,老太太都拿出来了。

最后,两个人一起把汤喝完了,流浪汉又把钉子收回去。

这个故事,没多久就被我在《故事会》上看到,我为这个发现得意洋洋,带到班上,同学们都来看。《故事会》看了有一年多,同时看《故事大王》、《童话大王》、《山海经》、《民间传说故事》之类的书。郑渊洁写的《舒克和贝塔》里,小老鼠用花生米做坦克炮弹,教人浮想联翩。《一千零一夜》是我梦寐以求的书,可惜一直没买到,只在同学那里借到了《365夜童话故事》。

凿壁借光之类的故事对我影响颇大,当时觉得,古人那样辛苦才能看到一本书,我却唾手可得,怎么可以不好好读呢?我能有书看,多奢侈啊——虽然我还没有奢侈的概念。

但我只爱读课外书。

每次拿到一本新书,都非常满足,我一个人看,每一篇都看,不浪费。

胃口慢慢变大,也看《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但不算多。我记得其中一个故事,说一个孩子要学红军长征,在家煮牛皮腰带吃。还有一个写少年看了电影,要离家去少林寺学功夫。这两个印象很深。

有些条件好的同学家里会订阅,几年下来整整齐齐一大排,羡慕,我却没借。

5

到中学时代,读武侠小说更是本分,自然不在话下。

我带着武侠小说到学校,用下课时间看,或者提前到校,任教室里嘻嘻哈哈,自己一个人看的不亦乐乎。

我看书快,一个原因是私人租书店的租金贵,一本书一天要两毛钱。五元押金能租一本,我经常会一口气租两本,那就必须快。想想看,若看第一本书用去一天时间,那么第二本书的租金,在这一天就是白给的。我尽量早上去借书,这样,看书的时间就延长了好几个小时。

我一个下午能看完一册《倚天屠龙记》。

我偶尔还会翻翻姐姐借来的琼瑶。看了两本,其一是《月朦胧,鸟朦胧》,到一半,都放弃了。

1990年我在《初中生园地》看到了一篇小文章,分析余光中的《乡愁》,还有一首《重量》,那是我第一次被课本之外的现代诗吸引,自己也想写。我慢慢对诗歌感兴趣。无人指点,自己瞎找,一找找到徐志摩。没多久,汪国真又流行起来。

6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有的是短篇小说却一波三折,有的是高头讲章但繁冗可厌,书有厚重浅薄之分,有趣无味,粗鄙细腻,各个不同。有什么样人,就有什么样书,读书时连带着对作者有种种好奇,虽然不免,其实不必。

高尚如蒙田狂悖如萨德,他们都已经把最有价值的那个自己写进了书里。

7

学文大一些了,要写作文。我一般不教,都是他自己写,写了我看,不通的地方说几句。不替他改。

一次我教他,我说,你把自己的一个动作,用文字原原本本的写下来试试看。

我让他拿起一杯水,喝一口再放下。

他做了,我说你写写看。

他写,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说好,你是很快的拿起来,还是慢慢的伸向了杯子,他说有点慢的,我说你把这个慢慢的意思,写进去。

我说,杯子有没有把手,你拿着把手了,还是直接拿着杯子,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杯子,他看看,加上去。

我说,你喝的时候,喉头动了,有响声是吧,你放回去之前,看到桌子上面有一圈水迹是吧,这些你看到的,全都加上去。他全部加上去以后,一下子写出来许多字。

我说,你把把刚才的动作想一想,你写的,你觉得人家能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我挑出可能有歧义的句子,他又改,我帮他改了一点。一段喝水的文字就写好了。

我说,你今后写作文,未必要细到这个程度,但你要懂得观察,你看到的每个细节,都有用。当你想突出写一个东西的时候,就抓住这些细节来写。

观察的过程,就是默读的过程。观察别人,和观察自己,都重要。你观察到的一切,都可以写。

我说,有人可以下盲棋,不用棋盘,心里落子,两个嘴上报招式就可以。

看书也一样,要会看生活这本无字之书。在生活面前做一个时刻留心的读者,无字之书将读之不尽。

我说的太多了。学文点着头打着哈欠说,我晓得了。

8

我们常说没时间读书,那当然是鬼话。说多了,自己也信,以为不是自己懒。其实真正要看,会千方百计看。这本是老生常态,不值得这样郑重复述。

可是天晓得,那么多兴致勃勃的阅读,往往不过是留下了一个粗浅的印象,更多的泛读只是风过无痕,确实使人有浪掷光阴之感。

从性情上说我喜欢乱翻书,但前几年,每每翻旧书,看到末尾昔日的批注才晓得自己已经读过,顿时惊觉记忆的不可靠。这一点,古人早就知道,他们说,要温故知新,他们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后我便稍稍有点用功的态度,一本书无论是否读完,及时地写几个字说说感想和启发,并把它们归拢,偶尔翻看。这比看完一丢丢了好。因为你一丢,下次再读不知又将是何年何月,甚至可能就是诀别也未知。

那么,把有意思的书,随手写几句记下来,天长日久,还能和看到变化与长进。

也算是没有辜负那些花费的时间。

9

说起用功,我对考学历考职称之类的阅读,只佩服,但不喜欢。

我的母亲不识字,可她爱学。她八十岁左右的时候,还在学着认字写字。

母亲喜欢拿一个小挂历的背面当生字本,找来几根孙子不要的铅笔,自己学,一个字会写很多遍,有时写的全都是错的。那些字,有的是在电视上看到,她凭记忆默下来,有的是包装上看到,她一笔笔抄着写。

母亲写字的速度极慢,写完一个笔画,要想一下才能想起下一个笔画,不用说,许多笔画连倒笔字都算不上,只是写写画画的画了出来。

有些字,她写完觉得不大像,会难为情,无声地笑。她会问我生字,也问学文,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写。问得也不多,一天学会几个,就很开心。原来“井”是这样写的啊,“我”是这样写的啊。母亲看到一个个说了一辈子的语言落在纸上变成了文字,觉得十分新鲜,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认久别的亲人。

一天,我拿了一本王光美的画册给她看。母亲摊开画册,慢慢翻,突然她手指着一幅图片下的说明,断断续续念,竟然差不多全都念出来了。

我说哇塞,能自己看书了呀!

我的母亲也很用功,她的用功,我又佩服,又喜欢。

10

阅读是一个令人心神荡漾又万念俱灰的过程,我往往在看过一本好书之后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又恨又喜。

然后,又一本接一本的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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