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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外祖母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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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我总是想起外婆和母亲坐在一起,她们手拉着手,说起一场别离。
    外婆是一个传统的小家碧玉,她包裹着小脚,走过两个世纪。舅舅把她接进小城后,外婆还是眷恋生养外公的那个村庄。落叶归根,也许外婆是放心不下外公,她要回到外公的身边去。外公走得太早,忙碌一辈子,还未享过一天清福,就匆匆而去。外公走得那样绝然,孤零零一个人守望村野寂寞。外婆是那样迫切,她才到小城住下来,就毅然决定在外公的身边找了一块坟地,垒起了自己的空冢,把她的心葬进去,陪着外公看弯弯的水母小河,天天闻见虫叫鸟唱,鸡鸣犬吠。生时别得太早,死了聚无阻挠。外婆要与她怨恨的深爱的那个男人永世不再分离。
      小时候,母亲早上起来,头发里总会有一些泥巴。她问外婆,自己睡在家里,哪里来的泥巴?外婆不回答,总是忍不住掉眼泪。母亲懂事后,她才晓得自己睡在泥巴房子的墙边,呼啦啦的风总是刮起墙上的泥土,在漆黑的夜晚唰唰落下来,跳入她的头发里。母亲说,外公不管事,疯疯傻傻,一个家全靠外婆一个人。那时,一个寨子的人一起干活,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外婆有一手编织斗笠的技艺,她坐在大集体的门口编斗笠给全寨人用,每天都能积工分。工分不仅可以换来每天的口食,而且累积起来兑粮食。有一次,母亲跟着外婆给大集体编织斗笠抢工分,她实在饿了,看见村里的人挑红萝卜过路,忍不住拿了一个充饥。晚饭的时候,那些人说母亲已经吃过了,不再让她吃晚饭。母亲和外婆乞求了很多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说一句好话,那些人始终不同意。母亲和外婆活活饿了一夜。还有一次,秋收过后,稻田里收落的谷子烂在土里。年幼的舅舅不知事,跑到田里一粒一粒地拾起来。那些人说舅舅偷了大集体的谷子,用索子把他捆吊起,全寨子的人都来围观。外婆去求情,那些人对她又打又骂,几大脚踢倒外婆,小便都失禁了。外婆救子心切,顾不了羞耻,爬起来向那些人求饶。那些人哈哈大笑,但总算还有点良心,他们放了舅舅。
      那些荒年,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全都缺少营养长不大。上苍怜悯,舅舅承继了外公的长处,虽然瘦筋筋的,但是十五六岁都已是一米七。舅舅坚韧的骨头撑起立挺的个子,他长得又高又帅。中学没上完,舅舅就去报名参军,竟然被录取了。外婆不让舅舅去,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拦住。外婆说,望着戴上大红花的舅舅坐上马车翻过石丫口不见了踪影,她真想跳进水母河里淹死了。舅舅参军,一去就是十几年,他不负外公外婆,在部队上学提职,成为了一名干部。母亲说,舅舅是因为外公才转业的。舅舅一走,外公疯疯傻傻愈发加重。有时,外公夜深了还不睡觉,满寨子喊舅舅的乳名,一晚上喊来窜去,直到天亮才回家停歇下来。后来,外婆亲自到了舅舅的部队,看望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外公的疯傻已十分严重,虽不满寨子乱跑,但是昼夜不眠,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舅舅刚转业回来两个月,外公就撒手人寰了。舅舅本是为外公而转回家来敬一名儿子的孝义,外公却抛下外婆和儿女们,独自一人去到另一个世界。母亲说,外公走时,舅舅还在大山里办案子。他接到噩耗转回到家里时,外公已走了两天。我没有见过外公,我出世时,他已不在了。在母亲的回忆里,除了那句不管事和疯疯傻傻,就是外公离逝时舅舅依然没守在身边的遗憾。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听到过外婆提起外公。她总是说,她已经在外公坟旁修好了自己的坟墓,她死了,就把她埋在外公的身边。
      母亲幼时烫伤了右脚,未能及时治愈,后来肌肉萎缩,落下残疾,走路有些瘸拐。母亲二十岁时,外婆住在桥头的大姐牵线搭桥,母亲嫁给了我父亲,生养了我们姊妹兄弟六个人。父亲老实善良,甚至有些怯懦。母亲与父亲截然相反,她动辄摔碗砸筷,性子急陡陡的,仿佛悬吊在山崖上的石头。她经常嘲讽我父亲像一头猪,猪的脑筋猪的性格,天塌下来还能吃能睡。每一次,父亲总是不停的退让,母亲像沸腾了的开水一时冷却不下来,她得了胜利还要胜利。父亲扛把锄头退到田坝里,一边挖地一边哼唱古书。母亲坐在门前冰冷的石坎子上边哭边骂自己,她怎么就嫁给了那样一个男人。有人说,母亲的性子赶外婆,一点也不变。真如俗语所言:“不是那家人,不入那家门。”生命的接续不是宿命,宛如大地江河,奔流不尽,生生不息。
     外婆说,舅舅和大姨、小姨都生活在城里,只有我母亲留在了农村,她挂念得很。外婆三天两天就到我家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背起送来,没有车坐,全是走路。外婆矮小的个子,一双小小的脚,几十年在小城与桥头的时空里移来移去,仿佛茫茫夜空中一颗星点,越移越远,最后再也望不见。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外婆已年过古稀。她和我母亲聚在一起,我总爱静静坐在母亲身旁听她们母女说话。外婆三番五次叮嘱,她死后,我母亲要热热闹闹把她送出门。外婆一岁多时,她的妈妈就舍她而去。幼小的外婆刚站得稳学会了走几步路,她一步一步移到堂屋,爬上躺在门板上妈妈的身上找寻妈妈的乳房。家人凶狠地把她从妈妈的怀里扯出来,用手狠狠地抽打她,打得外婆哇哇大哭,哭得眼泪都没了,闹哄哄里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倒在门角悄悄睡着了。外婆说,她长大后看见女人哭妈,自己就伤心欲绝。外婆似乎很留恋那种泪水泼洒的别离,她和我的母亲说着说着总是泪流满面。
      冬天是母亲较为空闲的日子。外婆瞅着一个出大太阳的天气,冬阳晒得枯寂的大地热烘烘的。她买来的确良布和棉花到桥头来,与我的母亲坐在我家门口的大院坝上缝老衣。外婆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裁缝手艺,她把布料放在桌子上,划线、裁剪,母亲在一旁看,听着外婆的解说。外婆裁剪好布料,母亲就和外婆一针一线地缝制。那是外婆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衣裤,母女俩坐在冬阳里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双手交替着把针穿过来又穿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太阳落下山去,映出晚霞染红村野,外婆和母亲才双双转回家里。外婆的老衣缝好后,她就会穿起来让我母亲看一看。外婆宛若一个孩子,完全陶醉于新衣的美丽,兴奋不已。有一年春天,外婆告诉我母亲,舅舅给她备治了寿木。外婆吵闹着让我母亲与她到小城老槐树下的家里。外婆洗漱更衣,虔诚地睡进寿木里,摆弄着不同的样式。外婆让我母亲给她选择最美的姿势,她让我的母亲一定要记住,她死后装进棺木里,就把她摆放成那天试睡的样子。一个人离去,从那穿衣、梳头、烧纸、祭祀、出门,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一种声响相伴,如女人长大出嫁了,燃蜡敬神顶着大红伞走出家门时,需要有一个人高声大气的恭喜。外婆经常向我母亲讲授那些仪式,有时,她执著地让我母亲当作她的面演练一次又一次。外婆总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忘记了。
     那个冬天,下了很多天的毛毛雨,打落外婆家门前老槐树上干枯的槐叶扫也扫不完。有一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外婆躺在舅舅的怀里,一只手握在母亲的手心,一只手轻轻地抬起来指向门外。她已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嘴不停地蠕动,虽没有声音,却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外婆像是听到了外公的呼唤,她望见了那双熟悉的伤心的温暖的手掌伸过来,他们手牵着手走出了家门。外婆闭上了双眼不再睁开,她与我母亲的约定来至。母亲擦干眼泪,她要把外婆梳装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是外婆对她的嘱托。母亲一边给外婆梳头穿衣,一边高声唱起:金竹麻篮苦竹编,黄秧木梳在手边。左梳左挽娘清静,右梳右挽儿平安。儿给娘梳个八角辫子陪世间,儿给娘包个白纱帕子好讲话,儿给娘穿件新衣裳亮堂堂,儿给娘穿条新新裤子好走路,儿给娘穿双花花鞋子好上山,我娘一步登上望香台上望一望,满堂儿女哭央央。我娘心想转来望一眼,却是转呀转呀转不来。
      穿好老衣的外婆孤清地躺在门板上,母亲的咆哮似乎与她无关。母亲双膝跪在外婆的灵堂前,她给外婆烧起了三斤六两纸钱:铁錾打纸火来烧,灵山老母把手招。孤魂远鬼莫要抢,我娘一帕捞来一帕包。三斤拿来装背袋,六两拿来装荷包。母亲的哭唱如燃烬的纸钱,灰黑灰黑的。冬风穿过门缝吹进来,满屋弥漫着一片灰黑,在外婆的灵堂里久久没有散开。
      母亲依着外婆的心愿,她宰猪买羊,备办了猪羊祭。老槐树下,一双红烛燃在白白的肥猪上,它口衔金黄的苞谷棒子裂开嘴昂起头来。一头壮羊尽黑,安静地站在桌旁,细碎的黑毛在冷风中摇晃。晚辈们身披孝衣低头落泪,如洁白的雪花铺满一片。先生站在高处,若是远古的诗人,他抑扬顿挫吟诵祭文:哀哀我娘去,儿女失瞻依。我娘此去何时回,高堂面目非。娘恩浩浩报不尽,此恨绵绵伴终身。猪羊齐至摆满桌,香烛青烟缕缕升。不见我娘尝一口,心留空空悲戚戚……。先生读完,唢呐声起,锣鼓喧喧,一串串烟花划破静寂的长空,缤纷绚烂。一场别离如此热闹,只是繁华落尽,白云飘飘,无限的忧伤昼伏夜出,绵延无期。母亲已年过花甲,我一直守在身旁,任她声音哭嘶哑泪水流干也没有丝毫怜惜劝阻。我的悲伤被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唱覆盖得干巴巴。
      出殡那天,缠绵的冰雨竟然停了,阴冷的天空在一夜间散出了满天湛蓝。母亲披麻戴孝,她无助的忧伤如汹涌的海浪搁浅在滩上。母亲跪拜在灵车前,她唱起了送别歌:瓦片一响动桐木,桐木一响起身走。送娘送到大门边,门神老爷站两边。门神老爷两边站,挟起我娘走中间。送娘送到路口边,一对白鹤飞上天……母亲还未唱完,灵车迫不及待载着外婆呜呜远去。外公一俟太久,他们出双入对,驾鹤飞逝。外公和外婆要到天堂去,那儿没有尘世的荣耀和屈辱,只有海枯石烂的厮守终生。
     外婆老去,母亲觉得人生一下子收缩了许多,她忽然间变得急切起来。母亲总是和她的大女儿有说不完的话,手拉着手害怕时间跑了似的。后来,父亲先我母亲而去,她守在村里不愿搬进小城。有时,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哭哭闹闹说一通后,像个小孩一样又高兴地告诉我一个消息,她晚上做梦见到了我的父亲。
      去年,水母开发建设景区,外公外婆的坟茔要搬迁。我们把二老的骨尸捡起来移放入一副棺木里,外婆和外公终是合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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