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恨奶奶。尽管我五岁的时候,她就上北京老叔家了。
我傍晚出生,奶奶看了看嫌弃地说,丫头片子,阴沉着脸下炕走了。母亲受刺激大出血昏迷。第二天早上,奶奶好歹放母亲跟前一碗小米稀饭再也没管。
母亲数落过许多奶奶的恶行,这是其一。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接回奶奶落叶归根。她给我和三个姐姐两个弟弟都买了新衣服。姑姑、亲戚和左邻右舍都来探望,她笑得合不拢嘴。我把门帘掀一道缝往里瞅,有人说我胆小不敢进屋。其实,我不愿意靠近奶奶,只是观察。她脑后梳个疙瘩鬏,圆脸,绑腿,小脚,一副骄傲的样子。
母亲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
热闹过后,日子清寂下来。一天下午,我放学看见奶奶一人在家缝衣服。临时起意,决定替母亲报仇。我拿起笤帚扔向红公鸡,骂它太坏,欺负人。奶奶继续缝衣服。我又骂,坐在炕上缝衣服装什么好人。她放下衣服往窗外看。母亲间苗回来没有制止我。毕竟胆虚,我闭嘴了。奶奶挪蹭着下地,递给我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块蛋糕,嘱咐我好好学习。
半夜,奶奶心口难受,父亲赶紧带她上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住院三天,医生叫准备后事。
奶奶从医院回来躺炕上,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对父亲说,大儿子,我不疼。
奶奶死了,回来不到一个月,享年七十八岁。她始终没跟任何人说我骂了她。
母亲哭诉,奶奶四十九岁守寡,常年编炕席供儿女们读书。她的一条腿蹲不下,冬天用冷湿的秫秸条子编炕席冰的。直到老叔考上军校在北京成家立业把奶奶接去享福。
奶奶给的蛋糕我没吃,当时就给同村一个没妈的孩子送去了。
之后的时日,我里里外外收寻奶奶的踪迹。她总是坐在炕上往窗外看。我也那样,衔接视线的是一棵杏树和深远的天空。也许,她遥望在北京的儿孙吧。有时,我迈进外屋会猛然一惊,地上显现着笤帚划拉地的痕迹,奶奶扫地就这样,扫不动还要扫。不是奶奶扫的,我忘记了我学的奶奶。
一天午后,人们在当街乘凉。一个外地人挑着胆子吆喝着卖小家什,五彩线,扇子。奶奶拿起一把绸子扇面的小扇子贴着鬓角扇了扇,然后用另一只手抿了抿头发。奶奶的手又粗又大,手掌还厚,本来就能遮阴凉。她放下一元五毛钱的小扇子,买了一角钱一把的大蒲扇。给母亲和我也各买了一把。母亲把大蒲扇放一边。我拿着大蒲扇拍蝴蝶拍蜻蜓,很好玩。不经意间看见奶奶后衣领上落着一只浑身紫蓝色,翅膀油亮油亮,像小蝴蝶又不是小蝴蝶的怪物。我想起一个女生。一次学校劳动,老师叫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陪我回家推手推车。半道,女生弯腰低头非得叫我给她重梳马尾辫,男生在旁边看着等着,梳完了,她随我们一边走一边半握着马尾辫一下一下没完没了地捋顺。终于不捋顺了,一个小影子飞过来,落在她后衣领上。和奶奶衣领上的怪物一模一样。我从女生衣领上把它捏下来扔了。不长时间,女生急症死了。奶奶后衣领上的怪物我没动,怕发生不好的事,告诉她,她自己抹下来的。奶奶把买大蒲扇找回来的钱给了母亲,母亲笑咪咪地拿起放一边的大蒲扇回家了。奶奶把她的大蒲扇柄缠上蓝色的布条,把我的缠上花布条,防止剌手。母亲的她没缠。父亲用用我的大蒲扇,问我让吧?我又不是小孩,开这样的玩笑。再说,我也没拿大蒲扇当回事。
有几天早晨,奶奶叫我陪她上树林子散步。父亲看着呢,我有点不情愿也答应了。每次去都路过一片长满蒹草的盐碱荒地。蒹草白绿绿的,一尺左右,根系特别深,深秋还很旺盛,草叶又硬又柴,牛羊兔子都不吃,没啥用处,只是自生自长。随意一扒拉,里面飞出蚂蚱萤蚊之类的生物。我总是寻找一种背着硬壳不会飞的土色小东西。我曾抓一只把它放到溜光地用树枝弄翻它,它一次次挣扎着把身体正当过来,而不是装死。让它爬,摆动树枝挡它的路,它一次次使劲爬上去,不止息,不知道哪来的劲头。奶奶招呼回家,我把它埋进土里才放手。
对奶奶的记忆很少,可是,她具有的牺牲精神和宽容品性深深影响了我。
婚后自己顶门过日子不容易,各种矛盾和艰辛不计其数。
一次,一个村人指责我八岁的儿子偷他家香瓜,把瓜秧子趟断不少。我说,我今天领着儿子回娘家了,这不,晚上才回来。他说,反正一帮小小子进他家瓜地嚯嚯,都是平时和我儿子一起玩的。就算今天我儿子没去,以前也去偷过。我愣住,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又一想,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算了,赔十元钱了事。我家当时很穷,偶尔包一顿蒸饺子,蒸碎的我都舍不得尝一口,留给出苦大力的老公和淘气的儿子。
年轻的时候上班三班倒,还要侍弄地,做家务,有一次蹲灶膛烧着火睁着眼睛睡着了。多苦也不气馁,一直感觉有希望。
静下来思考,我不就是那片蒹草和那只硬壳小虫子吗?
日子终于好过,我也五十多岁了。本想轻松轻松,可是,八十岁的母亲叫人担心,总闹腾。她住着明亮干净的楼房,拿着搬迁费,两个弟弟轮番照顾一日三餐,四个女儿时常陪伴,她不但不满意,还很愤恨,天天哭唧唧地骂“老”。年老的老。我发现,好好坐着听母亲骂,她就高兴。那就坐着听。
坐着坐着,想起奶奶,脑子里她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肥皂味。真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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