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是岁月的模样

    风吹得很轻，校园的香樟树已经茂盛，阳光灿烂，万物萌生。在操场的台阶上，他们唱着《送别》，在彼此道别的安慰里，愁绪缓缓下沉。往后数年，大家就站在蓊郁繁盛的记忆里，任岁月遗忘。
    再次回到校园，其间十年的人事沧桑，已在他们风尘的脸上留下了印记。叙旧、八卦、喝酒、谈论着少年喜爱和崇拜的对象，他们时而嘿嘿傻笑，时而骂骂咧咧，又偶尔乐极生悲。灯光杯影中映着他们的笑脸，但似乎又回到从前。年轮碾碎了他们青春的色泽，所幸，还保留着些许高中的神情。
     十年，时光深处，天时人事日相摧，原以为忘却的，以为风清云淡的，却在时光镜面给人错觉、让人慌乱。
     岩原本是一个瘦弱而内向的少年，但他的言谈举止并无女孩子气，只是他的心灵深处囚禁着一个小女孩。像诗歌描绘那样“你眉头一皱，我的心灵就会颤抖”，岩暗暗地喜欢上了乔，无需乔的皱眉，只要她轻轻一瞥，岩立刻脸红颤抖。渐渐的，这种情谊发展，变成岩对乔的依赖。久而久之，乔似乎慢慢开始享受起他对她的好，岩也沉迷于这样一种暗恋。
     然而，5月12日那场地震不仅改变了那年的春天，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亲历了地震的人，无一例外都记得那一刻的所有细节，隔着十年，岩依然能以记忆为桥，从这个春天回到那个春天。原本六月的高考，因地震延后一个月。余震、飞沙、流石，让活下来的人感到恐惧，无助、悲伤、失眠，多重心里让人憔悴。加之地震延考区的题会比高考题简单的谣言在人群中散播，孩子们卸下了装备。结果超难的数学题，让他们的高考不言而喻。原本可以上浙大的岩拿着中央民大的生物工程录取通知书，后悔的无以复加。乔回原籍考试，考得很不理想，与大学失之交臂。
    岩虽然去了中央民大，然而却开辟了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喜欢搞影像创作，并一直坚持着、奋斗着。在动荡流离中，也有过疲惫和迷惘，却未曾放弃过。他笑着也苦逼着，用惯性催促自己前行，渐渐地，岩在业界也有了些名气。夜深人静，岩看着自己置身的这段生活，想起高中岁月，那些远年的光景，又重新在他眼前变得清晰。
    许多年过去，乔却渐渐失去音讯。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次十年同学会，岩很费了些周折才联系上她。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是岩与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乔说，她本来还想在他面前装一下，可是谁知道这一句话就让她哭了。
    是啊，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曾经聪颖美丽的自己，怎么活成了这样。住在岩回忆里的那个乔，早已死亡了吧？坐在岩的身旁，乔有些失神落魄。这个剩女，无辜的伤怀，虚妄而辽阔。
    其实，岩也未曾婚娶。乔一直是他解不开的梦，只是眼前的乔让他又惊讶又困惑。他相信在青春期，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引起他性冲动的女孩子。乔讲起她与专横的父母同住时寂寞艰难的生活，她所住的房子在岷江大道附近的那条街上。乔的父亲经营着几家中介平台，家里不缺钱。但乔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乔说：有些死亡不是生命的死亡，而是激情的死亡。此刻，岩注意到乔裸露的肩头，心生怜悯，想要揽过来，就好像一场预谋，他要复燃曾经的感情。长久的孤独使乔习惯性地躲避岩的热情。岩尴尬说：“我去买包烟，谁要去跳舞呢？”
    夜里，大家游玩新县城，乔也在。岩的欣喜抑或伤感，似乎都变得云淡风清。有人谈起灾后县城的巨变，谈起那场泪眼婆娑的赈灾晚会，谈起岁月如水，谈起都市的房价，无非感慨十年一瞬，物是人非。数年不见，有悲壮莫名的、有成功得意的。
   夜深，道别。对乔，岩似乎欲言又止。
   第二天，阴雨里，突然就传来一个消息，乔走了。大家见惯了速生速死的恋爱，见惯了谈爱不谈情的荒唐，却没有经历这样的“告别”。生命存在的有无，对你们来说，尚且没有构成话题。惊恐、痛心、无措，难以言述的阴郁横梗在大家的心里。昨天告别时乔还说明天阳光灿烂，大家就去爬姜维古城，可是今天却下了这么大的雨，乔突然就不在了。
   大家心里空荡荡的、背心一阵阵发凉，总感到头顶有风在冷冷的刮着。十年的同学会，竟成了送别会。岩的思维变得迟缓、麻木。羞愧、内疚加重了他的忧伤。尸检报告出来了，乔有隐形的心脏病，可能是同学会上喝了些酒，加之特别兴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乔的父母在亲友的帮助下办妥了她的后事，也没有过多的责怪大家。但岩似乎很恨自己，他恨自己青春的懦弱，也恨自己昨夜的冒失。岩问我：“老师，如果昨晚我问一问她，我还在那里等你，你可否愿意与我同行，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结局？”我说：“岩，已经发生的事，再去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乔的离开，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悲伤，要你现在消解这种悲伤是不可能的。人这一辈子能在我们心中扎根的，寥寥可数。有些人和我们有过交集，走的却是各自的轨迹；有些人陪我们走过一段路途，但终究和我们转身告别。我们都不擅长面对人生的所失，治愈伤痛，需要时间，但请你不要在哀伤之上再加上沉重的自责。”
    乔就这么走了，特殊同学会也在阴霾中结束了。时隔两年，再次见到岩，总给我巨大的压迫感，看见他沉重得像历史的序曲，我想，压在他身上的，是青春卷上洒满的寂寞，也是被命运吞噬安宁的心境吧。
    一些日子里，我也会想起十年前与他们一起的时光。也许时光偷走的，永远是那些看不见的珍贵回忆。但岁月一望无际地沿流向前，生活依旧一波三折地向前走着，现实的忙碌和芜杂让人来不及悲伤。我们无法写出岁月那“有意味的沧桑”，而岁月落下的痕迹，在旧年月长满青苔的故事，毫无遮蔽的斑驳着。窗外，虫草鸣响，是否倾诉隔世的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