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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旧文改造,重贴《梅婷》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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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婷


   





      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青岛,包了辆大巴。梅婷做了头发,与我排排坐。车子行驶在浓重的夜幕里,寂寞的路途,无话不讲。
      她说刚结婚时,家穷,有次卖梨没有秤,偷拿了公公的。三轮车快骑走时,公公赶上来,往下夺。她抱在怀里,硬是不给,发生了争执。老公跑出来,偏心自个的爹,说她不尊重老人,先是争吵,后打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想不通,卖梨也是为了这个家,生的娃也是这个家的,又不是从娘屋里带来的。
      梅婷的爹妈住在对岸,和哥嫂一起过。父亲前几年得了胃癌,疼,没钱治。她把爹接来,用公公的医保卡住了院,每日忙前忙后,开销都是她的。出院时除报销外,个人部分还得一千七,嫂子便不悦,嗔其多事。指着她鼻子骂,嫁出去的姑娘回来玩大,癌症治不治都是死。虚弱的父亲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荷包,嫂子抢上前,掏了出来。她说即便那钱,也是她给的。回家几天后父亲便死了。
      后来她回娘家,嫂子一直不理她。她喊她,她也不理她,哪怕坐在一个桌子上,哪怕她大包小包地往回提,还是不理她。她的侄女也不理她,侄女在这个城市读财校时,她每个星期天都去看,吃的喝的用的,也是一堆一堆地提。后来嫂子和婆婆发生矛盾,扇了她妈两耳光。她听后五味杂陈,忍下了,并没回去理论。她前后左右地讲着,声音很大,满车厢都能听到,不少人插嘴议论。“哎呦!”她拖着长音道:“你不晓得沙,哥哥没得用沙。”她如是反复说着,慢慢靠着椅背,轻轻打起了鼾。

漆黑的夜色里,只有车轮的沙沙声。
      在青岛,我俩同住。她大包小包带了很多行李,睡衣就好几件,长长地裹在凹凸起伏的身体上,海藻式的长发松软地披在肩头,映着宽大玻璃窗外,滨海大道璀璨的灯火,隐隐的涛声,颇有欧式风情。的确很美,不得不承认岁月这个东西很神秘,有些人不知不觉被氧化得很好。她不避讳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光着身子往浴室走。皮肤很白,晃眼。
      每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里睡,她跑到隔壁房间押九点。那几年疯狂,赌博成灾,要是不赌、不桑拿、不在外面吃吃喝喝的就显得很无能很没本事。洗个脚、K个歌再正常不过。他们赌的很大,成千上万,很多人参与,有钱的豪气,一掷千金,没钱的跟着镶边,出入也要大几百。第二天继续发酵,成为车上的谈资。她每天凌晨一点多才回来,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给她开门,然后倒在床上继续睡,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这个赢了多少,那个输了多少,自己跟着赚了多少。我哼哈应着,又进入梦乡。
      她体质很好,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爬崂山,逛海滩,多陡的阶梯,噌噌几下便能上去。底下是万丈深渊,奔涌的海水,看着眼晕。我恐高,不如她,尽管小她几岁。冲浪的时候,她长发飞扬,站在船头,海浪扑上来,盖过头顶,溅起一身浪花。她尖叫着,一声高过一声,伴着哈哈大笑,恣意快乐。
      青岛的夜市温馨浪漫,她像男同胞样掷钱点歌,就着毛豆喝啤酒吃生鲜。流浪艺人抱着吉它,站在她身后唱《天路》。唱毕,她随手抓把毛豆塞至别人手中。
      她喜欢买东西,导游推荐之物无一幸免,鱼油、菜刀、海产品走到哪买到哪。买回来,一包包堆在大巴车的行李架上,就不大管了。那之后我们又去了蓬莱、旅顺、威海,然后又从烟台乘船转道大连。
      夜色雍容,低矮的星空下,美人鱼般的东方明珠号,静静泊在码头。上船后,累一天的我,摇着温柔的海浪,软软睡去。半夜时分,她精神饱满,吵着要到四楼船顶吹海风。我虽没去,但想象得到那漆黑海面上,一点孤火的茫茫吟唱,以及液体摇窝的软糯温香。安静的船舱里,一个和她相熟的朋友,与同来之人说起她过去的苦以及现今之状,美发费一年就高达几万。

我也很早就认识梅婷,参加过她的婚礼。她的丈夫和我家先生是同学。那个冬日特别的冷,北风呜呜地刮着。她从江对岸嫁过来,一副农村姑娘打扮,扎着两根大辫子,没新衣服,也没化妆,婚礼显得仓促简单。男家盖了新房,这是唯一的亮点。她不大好看,骨骼大,身板硬,面相也老,也就缺了少女的温柔细致之美。

再见她时,已是十几年之后,她女儿转至我儿子就读的学校读书,且和儿子同班。有次晚上开家长会,她喊我,亭亭玉立地走来。已变得相当好看,穿了件黑色收腰上衣,同色紧身裤,曲线玲珑有致。一头秀发,养得很直,光溜溜披在脑后,一走一飘。面色滋润,笑容天真纯洁,看得出保养得很好。

后来也会在一些场合碰到。孩子大后,爱人同学间的走动逐渐多了起来,便有了这次出游。
      船到大连,一直下雨,整个城市湿漉漉的。在老虎滩转悠了一圈,便去了宾馆。绵绵的细雨让人百无聊赖,依旧是扑克牌的游戏,没人想出去玩。直至夜幕暗下,一行人才匆匆出去就餐。第二天我们去了俄罗斯一条街,那里的东西很次,几乎全是水货。她乐此不彼,淘了一大堆,最后看上一个半人多高的俄罗斯洋娃娃非得要买。
      回烟台时,仍旧细雨迷蒙,东方明珠号披着金沙雨雾等待在岸边。昏黄的灯光下,雨丝清冷,她大包小包,抱着硕大的娃娃缓慢蠕动在几层楼高的狭窄旋梯上。队伍宛若长龙,余下的东西大家帮她拿。返家下车时,她吵着这不见了,那不见了,不知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别人装错了。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了云南,在丽江暧昧的酒吧里,点一些名字好听的饮料,夜巴黎、浅梦如雪、冷月蓝、孤独翡翠。吃着茶点,唱着歌,拍着桌子。颓废的空气里,有人挎着篮子卖花。是玫瑰,一枝枝整齐码放着,包着锡纸,打着蝴蝶结。有人借着黑暗,把卖花姑娘拥进怀里,附耳说着什么。太乱,听不清。空气发酵,卖花女孩并不好看,十几岁,也不见拘谨。光线一闪一闪的,把人送出来,又推回去。有人打开皮夹,扔出四十块钱,买下四枝玫瑰,分发给女士。玫瑰很旧,邹邹巴巴的,像老太太的脸。

灯光迷离,她离地散开发丝,像条曼妙的鱼,滑入舞池,轻柔摇曳着。忽而把头发撩起,忽又急速甩成车轮,引来无数叫好。她扭着胯,妖艳如蛇,有男士也甩着胯和她相碰,极尽挑逗。她爱人也摇了进来,跳做一团,下面欢呼声、节拍声、掌声此伏彼起。

橱窗里的真模也晃动着,露脐橘黄长裙偎曳到地,抹着红唇,脐上银环一跳一跳的。
      那个云南的导游极其精明,一直粘着她,知道她花钱冲,喜逢迎,爱抬举,人豪爽,不用怎么忽悠,便成为消费大户。她也派头十足,在丽江的百年老店里买银器,七彩云南买翡翠,精油一项就花去万余元。在她的带领下,很多女士纷纷解囊,少则也有两三千,只有我坐在男士堆里,既不看商品,也不听讲解,更不摸荷包。那一次那个年轻的女导赚得钵满盆溢,尽管很多人明知道高达百分之三十的提成,依旧像着了魔似的。她说“还不得让人赚点,哪碗饭能好吃沙!”

那些植物精油回去后,送人的送人,丢的丢,多半打了水漂。
      云南有项婚俗体验,一些穿着少数民族服饰能歌善舞的少女,邀请男士做她们的新郎。选定的方法是把一个小饰品,挂在某位男士脖子上,参与者被女孩拉走表演。最低消费20,多给不限。据后去的人回来说已涨至50元,不知现在若何。不愿者可摘下,叫定情之物。我事前和爱人打过招呼,最好别参与,不喜欢。他的老公跑上去,和女孩拉手跳舞,喝交杯酒,然后又牵着跑到一凉亭下,用扇子遮住半边脸说悄悄话,还有一个横抱的动作。众人离座,蜂拥尾随,她也夹在人群里看热闹。
       过程也就几分钟,事毕付钱,有个老男人当即掏出200元交给身旁的女子。她老公的包没带身上,站在台上,四处张望,伸着脖子高声喊着:李梅婷,李梅婷。她隔着人群笑呵呵举着20元钞票,在空中摇着。有位大姐当即河东狮吼,与自己丈夫吵做一团。大家都夸她度量大,她说:“哎呦!好大个事,还不是玩下,又不是真格的。”实是个低俗的节目,抓住男人那点心思。那些女孩均是景点演员,一天不知当多少次新娘,有多少个新郎。也可权作一笑。

起初她与老公并非这般默契,老公应酬,她也有怨言,经常干预。每至下午五点半下班时分,便坐在对面楼上,守着老公的办公室,看他几点离开,和谁一起。深夜不回也会查哨,打电话核实等等。凡女人干过之事都干过;凡女人有过的心思也都有过。不起作用后,慢慢放弃,选择去舞厅跳舞或到公园健身填充时间。腰身因此变好,骨骼也随之变软。

一次,跳舞跳过了头,没了公交,和同伴吹着夜风回家。至家已转钟,一想坏了,爱人一般凌晨一两点回。她每天赶在他前面落屋。进得门来,漆黑一片,庆幸爱人不在,靠在门上才舒了口气。忽瞥见沙发上有个人影,正在喷云吐雾,遂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她说时,呵呵大笑,当着满车厢人,也当着她老公的面,并不避讳。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了新疆、台湾,均集体出行,她依旧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她喜欢面膜,在台湾免税店,买价格不菲六片装的海藻面膜,说保湿,减少皱纹,女人就得想穿点。
      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电话都不曾留。她喜欢的东西,我只能瞭望;我钟情的,她也未必关心。她直肠子,性格热络,人爽快,蛮招人喜欢。一次酒席,她背着鼓鼓的包,坐在我身边,说才逛了街来,然后扯出几件衣服,问好不好。说包装太麻烦,都扔了。我晓得她的心思,怕招摇。那些衣服一看便知市井货,只是时髦。一会又拎出一只鞋,放回去时,拉链拉不上,鞋跟仰在外面。







      知道她得病是两年前,爱人下班回来,我正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字。他第一句话便是梅婷得了癌。我停下手指,站了起来,隔着遥远的夜色,想把她招回来,反复追问是否属实。爱人说是真的,给同学打了电话,同学并没否认。那一刻,望着窗外渐重的暮色,燃起的灯火,很失落。全世界谁得癌,她也不会得,她是那么鲜活,有声有色。
      当晚,我们去超市买了水果,备了现金去看她。沙发上已坐了两位女士,正热火朝天说着话。她两只脚架在玻璃茶几上,袜子乌眉皂眼,一些饼干、吃食、药品散落在旁。她住的并不豪华,房子已装修多年。也不是那种勤谨爱收的女人,很多东西随意摊放,何况现今病中。她依旧笑得敞亮,哈哈哈说没事,倒是旁边坐着的人黑云压境,忧心忡忡。
      她先是腿不好,隐隐作疼,也没太在意,渐次走路一瘸一拐,便去了社区诊所。医生诊断为腰间盘突出,要静卧。躺了一个星期,不见好,又去针灸。针灸师傅建议,不妨到大医院检查下。遂去了中心医院,医生看片后让她把爱人叫来。同学去后,得知是肾癌,已晚期,并转至腿部,有块骨头已被癌细胞吞噬,CT照不出来。
      就这样,他们回至中家,一天之中生活发生断裂。她仍信心满满,说才不信那个邪,过两天就去同济,已咨询了相关人士,说先住进来,再请专家会诊。看是不是先把一侧肾切除,恢复一段时间,再把坏死的腿骨锯掉,换块骨头,然后化疗。
      后来果真按照这个思路在走。他们开车去了武汉,在那住了很久的院。不只一次,反反复复,割了肾,换了骨头。她很坚强,一次次挺了过来,她老公在旁衣不解带地陪护。不住院稍好时,她就自己摸下楼,坐在家大门口的店子前闲聊。
      再后来爱人酒宴回来,说她已走不动了,脸色苍白,同学背着上的楼。那个江边的餐厅我知道,想象得出她趴在她老公肩头,一步步上移的情景,旁边是透明的玻璃,起伏的江水,船飘若行,一切皆在梦中。
       时光就这样慢慢挨下去,都知道她会死,早晚的事;她老公也知道,从一开始便晓得所有的治疗都是无效的,只是尽心,依着她。再后来日子灌了铅,愈发沉重,梅婷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他们的女儿从香港辞职回来照顾她,在本市找了份工作,她老公稍稍轻松了些。同学诉过苦,说一夜间不得安逸。一会水一会尿,一会这痛一会那疼,一会又吵着饿。下了面,又要饭,有了饭,又要蛋,结果什么都没动。他通宵睡不好,第二天还要打着晃去上班。
      他的牌也不打了,酒也不喝了,在外也不流连了,应酬也取消了。逢重要的酒宴早早下桌,也会顺便带点鱼糕圆子类软烂之物回家。梅婷也不见得吃,需另外折腾一番。






      梅婷病的第二年春节,爱人说,她没多少活头了,只是放心不下她家依依,说了几次,让帮忙关心个朋友。我说这不成,做不来,也没做过,婚姻一辈子的事,不是开玩笑的。爱人道,也只是牵个线,人家也会把关。我问有啥要求,爱人说同学说了,依依的车、房都有了,出嫁时再给点钱就完事,至于男方贫富无所谓,只要工作稳定,人品踏实就行。就这样,我把小峰介绍给了他们,在我家见的面。小峰是外地人,大学毕业留在本市一家最好的医院当了名医生。人很帅,一米八几的个,阳光,有教养,还是个文学青年,偶尔写写文章。只是家穷,在山里,兄弟多。
      那天梅婷亲自来给女儿把关。父女俩搀着她上楼。那是她病后,我第二次见她,很恐怖,脸色惨白,没任何血色,肌肉一动不动。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很多,还严严实实捂了顶帽子。她人虚弱,拿不成个。相貌全变了,比《神雕侠侣》那个吐枣核钉的老太太还瘆人。我接她进来,知道药保着在,很多肌体已死亡。她依旧喜欢表达,说她没什么要求,主要看孩子们的缘分。希望能看到女儿结婚,最好能抱上外孙。还说得赶快把电梯房装修好,搬进去,坐轮椅方便些。听她的口气,好像日子长长远远,尚有很多的岁月要过。但从她的症状来看,也就几个月的熬头。
      我在楼下餐厅点了菜,扶她一起去用餐。她老公坐她身旁伺候着。她说太热了,用手缓缓拉下帽子,光光的头顶露出几根稀疏的头发,忽又不好意思起来。他老公说不怕不怕,用手帮她捋了捋。她说不想吃了,我说传碗清水面吧,她说好。上来后,她挑了一筷头,向爱人撒娇道,不好吃,没你做的好。她老公温柔地哄她,不吃不吃,回家我给你弄。她又说想吃薏米稀饭,他老公说,都弄都弄。








       有一次,爱人下班,从车里望见朋友在路边推了个空轮椅,轮椅上放着几包纸尿裤,估计瘫了。若倒床也就快了,和我商量是否去看下,我说好的。音还没落,第二天上午,爱人就打来电话,说,中饭不回来吃。梅婷凌晨五点掉的气,他现在在那,让我有时间也下去下。

这个城市以长江为主轴,西为上,东为下。他们住在东边,故为下。
      我是下午搭公交去的,他们租了一个院子办丧事。进大门时,同学接了出来,握了手,问了好。他面色平静,隐隐透出几分轻松,笑着和络绎不绝的人寒暄打着招呼。灵堂里挂着梅婷年轻时的照片,饱满鲜艳。她的母亲哭得东倒西歪,姊妹们围坐在棺旁,一会窃窃私语,一会抹下眼泪,一会又搂着母亲哭做一团,劝慰一番。我寻找着传说中,她那个倔强的嫂子。瞧见她黑黑胖胖,木然地坐在门口。
      和尚道士念念有词,举着杆子,一会烧浮水,一会开光。我燃了香,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拜她那些有说有笑,长风浩荡的日子也就回来了,冲浪时的尖叫,一掷千金的豪爽,跳舞时甩头发时的疯狂,说话的潇洒,走路的昂扬,出入大型商场前呼后拥的阔气,林林总总一起都活了过来。还有早时的苦难,为贫穷为老人的争吵,也都奔涌而来。她依稀就在眼前,穿梭在灵堂人群里,大声说笑着,气场还是那么的足。我眼睛起雾,滴下泪来。我们并非同类,她热闹,我寡淡,几十年间,就几次简单的出游。但她那么立体,风生水起。

依依跪在蒲团上嘤嘤而泣,她和小峰并没成。室内香烟缭绕,到处飘着纸灰,分外燥热。她安睡在无数人睡过的冰棺里,棺外围了圈肮脏的纸花,那一刻,很是凄凉,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万把块皮衣,谈笑风生,光彩亮丽的妇人了。
      丧事办的很热闹,通宵达旦的灯火,拉不开的座席,十几桌牌和麻将,糊了扣了赢了的声音不绝于耳。第二天我去了下,第三天凌晨四点爬起来给她送殡,她是除公公外,我送的第二个人。
      去往火葬场的路上,我与她的两个妹妹同车,她们嘀嘀咕咕讲着她生命最后的迹象。说她心痴,只是脾气不好,母亲照顾的那个月,一直和母亲吵。母亲气得泪流,赌气回了家。她们来后稍好些,只是对姐夫哥太过分了,下班一进门,便叫至床边,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四十分钟。问有啥事,也不答,就是不让走,站那看着她。“姐夫哥只那么好了的,上了一天的班,哪有不累的。”“还让姐夫哥答应她,她死后,不准找,守着依依过。”“这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她们絮絮叨叨为他们的姐夫报着不平。
      一会又说起她姐姐的东西,这个包值多少钱,那件衣服多少钱,又研究起鞋的码数,谁谁能穿,还剩下了些什么。说死之前,已分派出去若干。我和她们并排坐于后座,望着窗外,马路上黄叶纷飞,已是秋景。耳边不时传来她们的轻笑,对衣物的惦记,忽觉寒冷,亲人间也不过是场宴席,没散,已冷却了。
      推进炉前,我看到了梅婷最后一眼,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抹都抹不拢。脑袋很小,皱巴巴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原本骨骼很大的她,竟萎缩成一坨,轻飘的像个婴儿。素颜,没化妆,两道纹过的咖啡色眉毛,清晰可见。很多人掩面而泣,她比我预料的多活了两个月。至此她将永远消失,连同这个世界上那些丢失的记忆,都是生命里的水珠,一晒就干。
      她老公并没去火葬场和墓地送她,委托我家先生和他一起,收了些她生前之物,带到墓地去烧。烂毛巾、破牙刷、旧盆子、合成革的包,还有化纤的裙子、过了时的大衣等。

当地风俗,出殡当日,丧妇的男人若进了墓地,便不能再娶。

几个月后,她老公再婚,领着小妇人开着越野车去了内蒙。小妇人很可人,两个人过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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