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生活 右手散文

剑鸿

　　一

　　妻子和儿子一放暑假，我就催促她们到乡下老家去小住几天。儿子首先表示反对，头摇得像拨浪鼓，用最擅长的反问句说：难道你想让我像小时候一样，身上长满痱子，晒得像黑人，从乡下回来吗？妻子不愧是人民教师，理由冠冕堂皇：你儿子还要学画画、学书法、学围棋、学游泳呢。我已经计划好了，趁这个暑假，让儿子多到图书馆去读点课外书，丰富一下知识面。

　　我认为这些理由都不成立，属于养尊处优不愿下基层亲近乡土的托辞，于是力排众议，从锻炼儿子、看望老人、换换环境、体验生活等诸多方面，高屋建瓴地诠释了让她们“出使”老家的光荣和好处，终于将母子二人说得心动不已，然后欣然同意，提点行囊，快乐启程。将她们送出家门前，我语重心长对儿子说，要多帮爷爷奶奶做点事啊。又对妻子说，放心，我吃几天食堂，换的衣服，等你回来洗，也来得及。妻子说，做梦，自己洗！

　　看着车子一溜烟消失在几颗柳树的后面，我的心也飞到乡村的老家。工作太忙，已有半年没有回去了。老家虽然有蚊子，但也有知了和广阔的田野；虽然没有空调，但有一赣江的清水；没有闪烁的霓虹灯，但有满天的星斗；没有网络游戏，但划在地上的房子可以爬来爬去。这些对儿子没有吸引力，对我却充满诱惑。但我没有暑假，只有忙碌。把妻儿打发走，无非是想清静清静，梳理一下心绪，看能否在工作之余写出几篇像散文一样的东西来。

　　暑假真是一个好东西，它的敌人是没有止境的上班和加班。

　　二

　　没有暑假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许多年里，除了工作，就是加班，闲暇时间少之又少。工作虽然也是写字，但写的是公文，没有意外的稿费和惊喜。加班虽然也是熬夜，却难得获奖。早在七八年前，妻子就苦口婆心地劝导：天天帮人家写，什么时候也帮自己写点东西嘛，凭你以前写情书的功底和文采，说不定可以写出一点名堂的。我总说，情书是情书，公文是公文，文章是文章。但妻子还是坚持诲人不倦，教而不厌，旧话屡屡重提。

　　对妻子的建议，我并非没有心动，而是没有行动。一方面，觉得自己积累太少，可写的东西不多。另一方面，也觉得多年公文写作形成的惯性太大，业障太深，怎么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工作实在太累、身心疲惫的时候，也在笔记本上抄一点别人的生活感受，权当心灵鸡汤，聊以滋补身心。偶尔，也写一点不成体式的日记，自说自话，以求释放。几年下来，厚薄不等的笔记本，竟然达到几十本之多。如今，这些笔记本大都已经发黄。其中的一些，变成飞机，被儿子放飞了，还有一些，被儿子制作成轮船，驶进了垃圾桶。

　　三年前，妻子接到学校一个征文任务，急得抓耳捞腮，请我代笔。我凭着十几年的公文写作功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搜肠刮肚，一个字一个字地挤，终于挤满了三个word页面。不想，文章发出之后，很快在当地的教育网显示了出来，而且点击率一升再升。看着自己挤出来的字挂在网上，我忽然找到了梦想中“见诸报端”的感觉，残存的文学梦被点燃，从此开始蹒跚学步。

　　就这样，散文，以极其偶然的进入方式，向我的生活翩翩走来。或者说，我偶然通过散文这个文体，打通了生活和内心相连的任督二脉。

　　三

　　有散文的日子，开始变得有点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赶走了许多无所事事、而又无所事想的时光，屏蔽了很多肥皂剧和浩淼无迹的内心活动，那些电视剧主人公分分合合真真假假的故事、那些杂乱无章渺无踪迹的生活随想，转而被汹涌而来的回忆所代替。

　　普鲁斯特说，人的真正生命是回忆中的生活，或者说人的生活只有在回忆中形成真正的生活。这话诚不我欺。

　　在散文的带领下，我幡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乡村，想起了那些曾经发生在心灵中的细微事件。它们在繁复的生活里，面目模糊，几乎被丢失。文字为我清除了时光的尘垢，助我养成了自觉的观照。通过对童年和乡村的书写，我重新找到了那些消逝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我重新发现了藏于暗处的生命光芒，并由此获得某种参照，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于生活和心灵之间的那条界限。有时我甚至不能分清，生活的零星记忆和散文的审美再现，哪一种更为接近真实。同时我也发现，这种从心而出的文字，和公文是大不相同的，公文大都被收废纸的妇人收走了，行情大约是每斤六毛钱，她们每个月来办公楼里一次，惊讶于我们制造废纸的速度。而我的散文，却还留着，将被永久收藏。

　　还有一个变化是潜在的，当我面对自然的纯粹，面对心灵世界的芜杂，面对生活的庸常，再也不能无动于衷。有时候，忙碌会让我隔绝于这些事物之外，但是一旦时间慢了下来，我会重新看见它们，并试着去整理和发现，发现隐藏于麻木表情之后的另一个自己。这种观察角度的转变，令我欣喜，我借此知道自己的灵性虽然荒芜，但还没有荒芜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生活虽然庸常而且一地鸡毛，但还没有平庸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当然，对妻子而言，变化可能更直观一些，不但经常可以作为第一读者，欣赏新出炉的文字，还可以在我的稿子投出之际，多了一线期待。最令她欣慰的，莫过于一些文章获奖的时候，她可以毫不掩饰地表露欢喜之情。

　　四

　　公正的讲，我的散文写作，妻子起码是有一半功劳的。

　　她不但是我走上写作道路的驱动者，还是我的忠诚读者和校稿人。很多时候，稿子将完未完之际，我就催着她先睹为快。迫于作者的诚挚邀请，妻子总是坐下来逐字逐句地阅读。某些地方，还要提出修改意见。那些地方，一般都是作者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的文笔，经过她的指点，变脸成通俗而又自然的朴素表达。有些意见我不同意，她又没有更好的修改意见，就有一番争执，最后我说，有本事，你来写。妻子说，我写，那嫁作家老公干嘛。

　　不知不觉之中，除了如何开展还贷，如何加强儿子教育这些问题之外，散文，逐渐成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话题。从灵感捕捉、文章标题到写作细节，都要酝酿切磋良久。妻子还总是劝我投稿，说赚点稿费获点奖金好补贴家用，我说，神圣的文学都是被你这样的人给庸俗化了，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想表达的表达出来了，就是最大的快乐。妻子满脸无奈，认为我最大的问题是在这个功利滔滔的世界不懂得功利简直没救。我故作大师入定状，念道，无念之念为大念，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妻子无语。

　　令妻子最无语的，可能还是我向她追问读后感的时候。每当妻子拜读完拙作，我都要进行现场采访：这篇文章怎么样，读起来有没有味道？答案经常是肯定的。但对于随之而来的“哪里最有味道？什么味道？哪一段最精彩？哪些地方最让你有感觉？这一段好在哪里？”等一堆问题，妻子感叹道，你娶我是娶错了。我问，怎么错了？她说，你应该娶一个女评论家。

　　五

　　三年的码字经历，有点像泥瓦匠砌墙，越写越觉得有难度。你不但要更频繁地俯拾砖料，还要注意把握原始的设计，追求构造之美，体现整体的和谐，让进入文字空间的人感到称心如意。在享受散文写作所赋予的生活变化同时，我也陷入了一种只有写作者才能面临的迟疑和困惑。那就是，我们要写出什么样的散文，才能最大程度地发现自己，愉悦读者？文学界似乎也有人发问：我们要写出什么样的汉语，才能不浪费词语所拥有的丰富的意义资源？

　　这些发问和探讨，对于现实情境下的写作本身，也许意义不大，但对于支撑写作的那个精神主体而言，却又是不可回避的。

　　文学的表达形式太多元了，这种多元体现着文学的自由本性。因为这种本性，文学在诸多艺术形式中占领一席之地，因为这种本性，文学赋予平庸的生活以微弱的光芒。随着码字的数量增多，我越来越不敢轻易下笔，越来越不满足于一般的表达方式，越来越觉得文字和生活之间有一种微妙而难以尽言的关系。文学于生活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暗火、拐杖、还是明灯？

　　对我来说，散文写作的最大动力和快乐也许在于，这种有别于其他体裁的写作，能让我不断地将生活和散文混为一谈。我可以把生活本身当做一篇散文，也可以将散文写作视为生活之一种。当我写下一篇篇叫做散文的东西时，会误以为自己在稿纸的空白处和平庸的日常生存中进行了一举两得的审美探索。这种探索，在某些时刻，会给予我生命和生活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