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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回家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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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孩子爸让我别回深圳,直接去武汉,他己通知大儿,一家人在武汉汇合后回老家。高铁机票把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分处三城,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准时送进那个卡点。

匆忙决定,一番折腾,到家己晚上八点。

第一次暑假回老家,边吃饭边商量晚上睡觉的事。没装空调。婆婆说房间热,就睡堂屋,凉床门板电风扇都备好了,你们吃完洗好就可休息。婆婆腰疼,站立时总一只手扶住腰。公公年前在深圳做的全胃切除术,又黑又瘦没恢复的样子。小姑也带孩子回来了。

上二楼,即见婆婆准备的“床”。可折叠凉床,六条腿纤纤细细,与小时见过的四腿粗壮结实的凉床完全不同。那腿细则细矣,还吵架似的,各朝各的方向。试坐,凉床咯吱一响摇了一摇,脚张得更开。笑着对孩子爸说怕不能睡。婆婆赶紧答,可以可以,平常春玲回来就带孩子睡这。春玲是小姑,生完孩子体重象坐飞机直往上蹿。似乎为验证婆婆的话,她稳稳坐上凉床,经验老道又小心翼翼。

凉床对面,两块门板搁在条凳上。两人睡凉床两人睡门板,中间一台电风扇,晚上不关门,婆婆安排着。孩子爸边擦门板边笑,好多年没睡这玩艺了。小时候,凉床露在禾场,奶奶摇蒲扇哼儿歌,风吹露凉星星月亮,可舒服了。擦完叫大孩试,小子勉强躺下,太硬。婆婆听了从房间拿床单垫上。

前些年回,喜欢住酒店,车后备箱的家当足可开火做饭。老家太不方便太不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接纳了这种不适,就如你说不清脸上的皱纹始于何时,三年五年还是更长久,直到某天端详,才惊觉变化。还有,刚出去那会,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就没家没啥事了。慢慢的,竟似种子在体内膨胀,入冬就开始盼,啃馒头吃泡面,任车在京港澳高速一堵多少小时,只为回家吃团年饭。这两年,一有机会就往家跑。

突然来了一阵北风。公公婆婆赶紧去阳台,伸着手说,凉快了凉快了,热四十多天,怕是来了雨。孩子爸进房把窗全开打,说不那么热了,就在房间睡。这个季节的南方,不管什么风都是热的,家乡的北风,似乎带着一种性格一种人情,让我们在没有空调的七月,睡了一夜好觉。

是听着蝉鸣醒来的。小儿己经下楼,和小姑的孩子在外面玩闹。昨晚进门就看见大伯客厅的燕子窝,两燕子立在窝边,兴奋地拿了竹杆要戳被拦住。楼梯间的鸡窝也是好去处,母鸡刚跳进去就嚷着捡蛋,把个鸡追得坐立不宁。

这会才看清,橱房前的小菜地,丝瓜藤沿篱笆绕了一整圈。一串串黄花立得老高,惹来蜜蜂瓢虫和一种叫不出名的小黑虫。桔树己经挂果,透着一股酸味。一畦茄子,半方韭菜,朝天椒红绿的小手擎向空中。绕篱笆走,小儿跟来,把一条最大的丝瓜摘了,要奶奶炒着吃。公公在一旁笑骂,小杂种,老子的种丝瓜。

见我们回来,邻居送来一兜新掰的玉米。饭间,孩子爸说只想吃自家种的小菜。公公还是一天一往市场跑,冰箱塞得挪不出一点空位。瘦弱的公公,饭碗还是以前那个象盆一样的汤碗。孩子爸问,这么大碗能吃完吗,医生不是说要少吃多餐?拿小碗吃多少都感觉不饱,老人家象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应答。见公公右膝下总缠一条草绳,很不解,他说缠着舒服些,不然会肿。

与孩子爸私下交流这些细节,心照不宣。接公公去深圳治疗,请南方医院专家手术,九个月时间,最初的晴空霹雳已渐渐平复。尽量多陪,让老人没有痛苦地离去成了我们唯一的愿望。也一直没把真实病情告诉公公。他不知道全胃切除是不可行之行,不知道隔段时间去医院打白蛋白是缓兵之计,不知道日渐消瘦是一种恶性病菌正吞噬自己。他对自己仍然乐观,他身体一向很好,他照旧去田间劳作。手术时医生说,最多可顶一年。吃着老家的饭菜,孩子爸总爱在我面前唠叨,最后一次了,看啦,明年就吃不到了。仿佛一头牛,注视着瘦弱的父亲慢慢倒下,没有泪水,却不胜凄凉。

毕竟是七月,风一停温度就上来了。孩子爸订了空调。公公婆婆一致反对,你们在家还睡两晚,太浪费。我们走了你们不可以用啊,他顶道。

去春玲小区买套房吧,这日,孩子爸与父母商量。婆婆当即反对,农村什么不好,空气新鲜食物新鲜,想吃什么种什么,街上解个手所都要钱。
种田收入不够开销,还把自己累死。
你把买房的钱拿回来建房,就建在王大大那个台上。

现住的房子两兄弟一人一层,说合建,绝大部分钱是我们出的,想着人单,一家人住一起,可俩老和哥嫂象仇人。婆婆一直想建房,苦于无台基。公公一病来日无多,她一老婆婆越发不好找队里要了。年初从深圳一回来,就去找大队支部书记。大媳妇厉害哟,天天骂架,一起住不下去了。眼泪巴巴。递完红包说想法,队里王大大,离开已经二十年,房子早塌了,您作主把那台划我。上面没问题队长没问题邻居也没问题,事情定下来,去台上拉了红线。谁知那红线把二十年不见的王大大拉回来了,我的台,谁也不许动。队长说你二十年没交堤留,不归你。谁赶动台,老子跟他拼命。

这样的台当然不能建。不建房我死都不闭眼。人同树一样得有条根。你老了总要回,难不成在深圳呆一辈子。一个兔子三个窝,万一打仗,还是农村保险。就象当年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出去一样,如今,婆婆千方百计想弄块台把儿子叫回来。

照例去了田野,孩子爸拿一根长竹杆,带领我们,去离家最远的那块地打莲蓬。那是一块好地,小时候,他常给在地里忙活的父母送茶水。两年前,由队里出面集体承包给人挖成鱼池,有的地方种了藕。正是黄昏,火烧云把泥路田野镀得金黄。将暗未暗的光,勾出房子抽象的轮廓。热气从地面往上腾,草尖扎在腿上微微的疼,不时有蜢蚱虫子和一种泥色小蛙从脚边跳起。路尽头有藕池,还有奶奶的坟。

第一次上他家,孩子爸就带我走这条路,去看奶奶。农村孩子,总与奶奶亲,何况两代单传的孙子。医生爷爷有点小钱,奶奶手头有吃不完的零食。冬天天冷皮裂,他们的鼻涕不是用手揪的,奶奶用嘴吸。他八岁还与奶奶睡。临走那晚,奶奶说,你今天自己睡,我有点累。中午放学回来,奶奶己被移至堂屋。拔开杂草,露出坟头的石碑,故显考李老大人字样己然模糊。那是他初三时亲手刻的。时光滤去了痛,站在坟前,有看不见的东西漫漫扩散,弥漫成神奇的光晕,如旭日明月。

池边传来他们的笑声,那是真正的放松。每次来看奶奶,我都有点恍惚。以前,极怕坟地,是陌生的奶奶医好我。我仿佛从高高的树上下来,鲜嫩的枝丫接近泥土,也接近一种宽广的宁静。


临走时,婆婆拿出一包晒干的独蒜让带回深圳。孩子爸毫不犹豫接了放进行李箱,我仿佛又听见他说,看啊,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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