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这东西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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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这东西
当我家还有一个小院的时候,靠院门的门厅那儿,有一个煎饼炉子。煎饼当然也可以盘腿坐在地上摊,鏊子就支在面前的地上,但那很快就会腰酸腿疼,非有长年累月地的练习,坚持不了多久。于是,搭一个齐腰高的煎饼炉子就很有必要了,有了它,婶子大娘们就可以站着摊煎饼。是的,当年我老家摊煎饼的都是女人,那个年代,我老家的男人如果下厨,是会被人笑话的。笑话他们的,不只是其他男人。为什么其他女人也要笑话他呢?我想,是有嫉妒因素的,嫉妒的,自然是那个能把丈夫赶去厨房的同类中的异类。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很喜欢用“当然”这个词:当然者,想当然耳。
说起来,那炉子曾经是我的庇护所。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初一的我下了晚自习回家,发现大门紧锁,大大和娘不知道去哪儿了,而我又忘了带钥匙。翻墙进去院子,可还是进不了里屋,天太冷了,我四处寻找躲风的地方,最后,就躲到了炉子下面。我至今还能依稀记得当时炉膛里的温暖,虽然当时它其实有日子没用过了。好吧,也就是这么一说,我其实并不确定,那丝温暖是否我回忆时自己拼凑进去的。毕竟是小二十年前的记忆了,越是鲜活,就越是可疑。回忆这东西,并不是很靠谱,尤其是喜欢写字的人的回忆。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每次回忆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进行剪辑,添油加醋。久而久之,真真假假的小细节,我自己都不那么信了。
摊煎饼用的糊糊,是用小麦、玉米甚至高粱磨的,最初是否是自家手工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是吧,毕竟大郭村人吃煎饼的历史比我们用电的历史要长。可我唯一一段跟这个有关的记忆,却是跟着娘和大大,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挑着用水泡过的粮食,去前面的合子沟村的电磨坊磨煎饼糊糊的事儿。记得那大约是早上四点多钟吧,天还是黑的,不记得有什么星星月亮。大大挑得最多,走最前面,我挑得最少,走最后。娘走中间,走一段,就会放下她挑的桶,回头来接应我一段儿。那时候我该读初中了吧,个头比娘还高,但是肩膀仍然稚嫩。嗯,我今天的肩膀不见得多能挑,当年挑东西,我都是用两只手托着。这种活儿我就干了那一次,我不知道,后来娘再也没喊我同去,到底是爱我呢,还是嫌弃我。或许,都有吧。不过,当时倒也没觉得苦,反而是兴奋居多。
对于我这代山东人来说,煎饼大约都能在记忆中占据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吧。事实上,我说的煎饼,跟外地人到山东旅游,买的那种盒装的甜味儿煎饼,不是一个东西;跟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煎饼果子,也是两码事儿。我说的,是卷大葱的那个煎饼,当然,不只是卷大葱,还可以卷肉,卷小豆腐,大豆腐,卷所有你想卷的生熟菜肴。这是一种百搭的主食,烙好后,放在瓮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用水淋一下,稍等片刻,立刻就可以使用,方便简单。当然,烙煎饼是个技术活,厚薄全靠经验,有得人烙出的煎饼韧劲儿口感恰当好处,过于韧了咬起来牙齿发酸,而柔韧性不够太脆,则又很难卷起来。这手艺,到村里我这辈的女人那里,基本就失传了,她们连只有女人下厨的传统都嗤之以鼻。好在,煎饼总也还能吃到,有人在卖,不算贵,味道也还行吧。
小时候,长身体嘛,饿得比较快。有时候放学回家,大大和娘都还在外面劳作没回来,我就自己卷个煎饼,洗几根韭菜,放进煎饼里,淋点花生油或者抹点猪油,再撒几粒盐粒儿进去,卷起来吃,那味道,很香。有一次被娘发现了,因为我的袖口上有花生油渍,娘笑着说:“这个馋孩子。”那时候,花生油还是挺金贵的,不过,娘倒不是埋怨我用多了花生油,而是难过自己的孩子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吧。其实,就当时的我来说,吃到这个就很满足了,或许,因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其他好吃的是什么味道。人的胃口是撑大的,也是惯大的,跟所有的欲望一样;而且,一旦撑大之后,可能,就再也缩不回去了。比如,卷肉、卷鸡蛋的煎饼,蘸着肉汤吃,这味道,就比单卷韭菜要好——潍坊有种风味小吃叫朝天锅就是这样,我偶尔去哥哥家的时候,还会去吃。但跟煎饼最搭的,其实还不是肉,而是小豆腐。
小豆腐不是豆腐,之所以叫小豆腐,是因为它的主料跟豆腐一样,也是黄豆。大致做法是将黄豆磨成糊,然后跟萝卜缨等青菜加油煸炒。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事实上,我应该有十几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在我老家,比起小豆腐,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喊它澄沫子(音译)。新鲜出炉的澄沫子,香气四溢,带着点点汤水,拿煎饼卷了,鼓鼓囊囊的温暖,一口咬下去,那味道,足值一声长叹。不但,新鲜的澄沫子好吃,隔夜的,加点油或者肉渣,回锅一炒,味道又是别样的精彩。我至今固执地认为,没有吃过煎饼卷澄沫子的人,就跟没吃过煎饼卷大葱的人一样,不算是吃过煎饼。当然了,我怎么认为,对这个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人,都不重要。对此,我却也并不沮丧,反而是欣然的,因为,不重要,也就意味着没有责任,可以随便认为。
小时候,经常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桌上常见的几样菜,是油炸花生米、小葱炒鸡蛋、一小碟儿香椿,一大碗澄沫子,几颗大葱,一碗自己做的酱和一摞煎饼。这是很丰盛的一餐了,足够让一家人吃得都很快活。现在,除了澄沫子和自家做的豆瓣酱之外,其他的几样菜,我仍然常吃。岳母和叶子很照顾我的口味儿,比如油炸花生米,她们其实不太吃的,但岳母总是一次帮我做很多,装在一个空的装过酒酿的大瓶子里,每次都够我吃半个月的。叶子虽然老是提醒我,少吃点儿,油盐都不少,但是,也还是会记得提醒岳母给我做。唯有澄沫子,基本上,是不到了;其实,比起吃不到了,最怕的,是哪一天吃到了,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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