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湄
在水之湄
河滩
晨光斜射,照亮枯白的河滩。零星的霜雪碎银子一样在栗色的泥土上闪闪发光。倒伏的草像女人逶迤的长发,覆盖住料峭春寒中的河岸。芦苇一声不响站立在河底,水浅浅地绕在膝边,镜子一样倒影着蓬松的芦花。水面上飘浮着一朵朵笑靥一样的水藻,那些潜藏在水底的青翠草叶仿佛是春天刚刚开始的梦想,正一点一点染绿荒凉的河滩。
我扛着铁锨走在河滩上,大步丈量河滩的长度。我的脚步并不规则,我只是大约测量一下河滩有多长,算一下能栽多少棵树。枯萎的藤蔓缠绕在脚上,甩开去,继续向前走。我默记着脚步,目光所到之处,惊奇地发现河滩变得越来越宽,河滩之上的土地越来越少了。去年伐倒的杨树根裸露出灰白的茬口,在河底锈蚀变色。坍塌的河岸已经把杨树根推向河底,连同树根边的泥土一起乾坤大挪移一般把河滩扩充到原来的一倍。堤岸之上的土地在流失,目测能看得出来,土地比原来窄了。土地上的麦苗竖起细长的眼眸瞭望天空,每一株麦子都是大地吐露出的甜言蜜语,母亲一样的土地絮絮叨叨不停地说出大地深处的秘密,那些关于生长关于开花结果的事情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大地的胸堂。下沉的土地张开豁口,伤疤一样结满岁月的痂。失散的土地从此处到彼处,安于自然的造化,沉默不语。
犹记那些雨水充盈的夏日,倾盆而下的水在土地上流淌,一点点渗透到土地的每一个毛孔。涌动的水改变着土地的形状,改变着河滩的位置。望着下陷的树和泥土,人们束手无策。
一个守护着土地的人并不能真正维护土地的本来面目。在自然面前,人是弱小的,也是失败的。我看着被水冲开的豁口毫无办法,播种机在此绕了一个弯躲开豁口,麦苗也拐了一个弯绕开豁口生长。豁口下堆积着玉米叶,我从玉米叶上跨过去,软软的,弹簧一样弹跳着。我知道这样的豁口在雨水到来的季节还会继续扩大,不由转身停下,挖土打沿,想阻止雨水再从这里流向河里。
这块地是第一次联参责任制时抓阄分到的,因为是在河边,土地贫瘠,盐碱地上不收粮食,生产队多分给了一米,现在这一米大约早已经塌陷到河底。看着逐渐减少的土地,我无处申辩。土地流失,我照旧珍爱着我的土地。一块地和一个人厮守三十多年,这块地里已经浸润进一个人的血气、性格和足迹。我相信这块地上的温度和我的体温一样是摄氏三十六度半,我的手伸进泥土里,触摸到的泥土的温度和我的体温相同。当土地下滑到河滩上时,我对倾斜的河滩一样珍爱,如同堤岸之上平整的土地。我在土地上种植粮食,也会在河滩上种植树木。唯有在每一寸泥土里都播种上我的梦,我的日和夜才会安宁。
榕树
2016年春天我狂热地迷恋着榕树。小街上没有卖榕树苗的,我驱车去城里的苗木市场寻找。外环外的一片空阔地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十几家卖苗木的,我挨个问有没有榕花树。我不认得榕花树苗是什么样的。在我的印象里榕花树是那种绿荫如盖、盛开着一朵朵粉红色小扇子的成年榕树,而榕树的小苗从未见过。
在一个人六十多岁的老人摊前,她说有,已经卖完,如果我要,她明天挖了带来。我说要。为了表明我的诚意,当即在老人摊子上买了五六种花草种子,格桑花,风信子,康乃馨等。两元一包,十块钱多送了一包向日葵。她说是自己收的种子,都是好看的花。花种子包在学生做过的卷子里,外面用铅笔写着花的名字。第二天我如约而去,老人带来了榕花树苗,十元一棵,我买了两棵。
榕树苗挺拔修长,树皮泛着柔和的银白色光晕。从此我知道了榕树小时候的样子,是如此清雅,如此婉约的一种树苗。
小榕树栽种在屋后的水塘边,从二楼的后窗上能看到它亭亭玉立的样子。榕树生长速度快,第一年长出三个分叉,像三条长长的手臂,伸出去很远。每一个分叉都延伸出小树枝,细密的树叶昼合日开,去年夏天小榕树开花了,云霞一样的花有意无意地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觉着那些小扇子都是小仙女下凡,她们驻足在花丝上,姚望人间的烟火气息呢。
这时候我对榕树的喜爱也和喜欢其它花草一样没有过多非分之想,种一棵树,就是种一个梦,希望有一帘风景,在房前屋后,陶冶我的性情。
穿村的小河边有一株榕树,早我家的榕树三年或者四年,每年夏天都开一层一层羽毛一样的小花。我从树下经过,总是忍不住抬头望树顶,看看那些细碎的小树叶,看看那些花扇子,心里有一股说不的柔情,总觉着这是情爱之花,是女孩子花,它的美丽、恬静,它的轻盈、飘逸,它的欲飞欲仙的超凡脱俗,都是女孩子才有的情志。是女孩子,还是那些怀春的女孩子,身段婀娜,红唇含羞,眉清目秀又含情脉脉。这样的女孩子是寂寞的,也是蠢蠢欲动的,如果一朵花是一个梦,无论黑夜多黑,这个梦都会挣脱黑夜的束缚奔向黎明。
我常常在树下惊叹自然的造化如此神奇。在一棵树上开花,这棵树郁郁葱葱,无论贫瘠的土地还是荒凉的土地它都毫无怨言。榕树是一种耐寒耐热且不择土壤的树种,也就是说榕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我在想如此美丽妖娆的树,却有着如此极简的生存品性。生命的盛大便是如此这般朴素,这般于朴素中透出的优雅,更是上品。
一棵树长在大地上无可厚非,一棵树开花散叶也无可厚非。当有一天来了一个外地人,看到这棵树,寻到主人,对他说:这棵树有点矮了,如果树身超过一米八到两米二三,我给你一千五百元。这个消息像一个炸雷,树的主人震惊了,村里人也震惊了。一棵无意栽种的树竟然价值一千多元,是真是假?在后来的明访暗查中,村里人悄悄传言,一棵碗口粗的榕树值三千多,据说城南一家桃林边上有一行榕树,才手臂粗细,一株一千都不卖。走路不便的小龙说:姥姥家一株几十年的榕树卖了一万多。
榕树的身价真的那么高?所有的传言仿佛都有根有据。村里开始有两家种榕树苗的,一家留三亩地,一家二亩。
河滩滑坡后杨树全部伐倒。正赶上政府清除杨树,不许种植杨树,因为杨树吐出太多杨绵,初夏的空气被杨绵粘连住,出门戴上口罩也呼吸到杨绵,大雪一样的杨绵污染空气,政府下决心一棵杨树也不许留,村书记亲自督促,大批杨树伐倒。
河滩上不许栽杨树。我决定栽榕花树,我也不仅仅是榕树有了高的经济价值,我更看重榕树强大的生命力和它美轮美奂的自然风貌。倘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榕树并不值钱,我也愿意把河滩上栽种榕树,我想改变河滩的样子,我想让榕树云霞一样的颜色在村口飞扬,有一道风景簇拥在河滩,照亮我们的村庄,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挖穴
锃亮的铁锨探向泥土的时候,我一脚踏在大地上一脚踏在铁锨上。我用力向下踩去,我听到切割泥土的声音,软绵而咯嘣嘣响,锋利的铁锨切开泥土的时候也切断草根树根和泥土里深眠的虫子。白色的螆爪和金黄的蝴蝶的蛹。我一掀下去,对于这些小昆虫来说无疑是地动山摇,类似于人类的天坍地陷。我无意惊扰这些睡眠中的昆虫,合掌求它们谅解我的无意。有时会切断一只蚯蚓,鲜血涂在闪闪发光的铁锨上,我倒抽一口凉气,看到在泥土里蜷缩的蚯蚓,灰色的身躯分割两截。我闭上眼睛,找不到惩罚自己的办法。蚯蚓的疼,是在地下不停地打着滚的疼。我知道切断的身体是无法包扎也无法连接的,好在蚯蚓是一个自愈能力非常强的昆虫,它断下的两截身体能够各自生存,变成两条生命。这样想,心里稍微安一些。
河滩长满杂草。牛筋拽消去了夏天时旺盛的脾气,那种火气冲天的倔脾气此刻全部倾覆在大地之上,像一个衰老的人,此刻只剩下皮囊和消失在风中的青春的传说。风干的苍耳把蒺藜举在枝头,每一个刺球都带着不可侵犯的神情拒绝你的靠近,靠近它,它扎你,并且要跟着你走。这种浑身是刺的粘人小妖精是不是大自然防御破坏的神器呢?枸杞子弯着枝条,一蓬一蓬密集地集聚在一起,枸杞子是根生植物,也是群居植物,大片的枸杞子霸占着河滩,我举着铁锨,无处下手,没有一处空隙可以挖下去,枸杞子弯腰护住它的地盘,不容侵犯。我必须先把枸杞子连根挖出来,清理出地盘才能挖穴。这是一件繁琐的事情,枸杞子的根在地下错综复杂,它们根连根,在地下铺下天罗地网一般,到处都是它们的根系。我深挖下去,先铲断主根,把地面上的枝条拽下来,再把地下的根挖出。这道工序使挖穴的进度慢了一半,阳光从河东边升起,早晨湿润的空气变得干燥,汗水渗出来,手套和口罩变得多余,铁锨也沉重起来。
我直起身子看一看前方,到处都是荒草和去年伐树时遗落的干树枝,河滩上破败不堪,春天已经来了,却久久不能到达这里。树秃着,草枯着,灌木死一样沉寂着,粗粝的风吹来远方的尘土,阳光斜射的样子有点漫不经心。我忽然觉着自己在这里栽种榕花树是一个有点荒诞的事情,是不是玩笑开大了?榕树是绿化树,是风景树,是高雅圣洁的树,它怎么能在这片荒滩生长呢?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个人情结和对美无限的深情才能萌生了在这里栽种榕树的思想?我觉着自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是一个怀着虚幻思想的人,是一个为梦想不顾一切的人。
我继续低下头挖地,我要打开大地的衣襟,让大地敞开胸膛接纳我的梦想。我要在最荒凉的地方播种梦想,让梦想开出最浪漫最诗意的花朵。
栽树
2019年3月12日是植树节,选择这一天栽树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用电动三轮车拉一车子榕树苗开到河滩上。三月的麦苗还能承受住三轮车的碾压,我尽量让一个前轱辘和左边的轱辘走在麦地的埂上,只让一个右轱辘轧到麦子。三轮车上有五十五棵榕花树苗,它们沉睡一样躺在车子里,树根在前,树梢在后面翘着,竹竿一样笔直。小树苗高约三米,粗约三公分,七元一棵,是从一个菏泽种树人那里买到。
把躺在三轮车里的五十五棵树苗栽在大地上是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真正做起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的信心,怀揣未来,才不会被累和寂寞打倒。
三轮车里带了钢尺、竹竿、铁锨、水桶和剪刀。先用钢尺把竹竿量好两米半的尺寸,然后每一个树都用竹竿量尺寸,量好剪断。作为风景树,要给榕树制造造型,不能让它随意生长。果木剪刀握在手里,用力剪去,粗壮的榕树断下一截,树杈会从断下的地方长出来,它的身高此刻确定下来,树身留到一米八到两米三,这是树的尺寸,像选美一样有三围尺寸,树的形态,高度、粗细和树形都是将来决定它价值的标准。
把一棵树栽在河滩,就是把一个未来之梦种在河滩。我一手扶住树,一手用铁锨扒土压住,用脚踩结实泥土后放开手。小树苗直直地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和一旁青青的麦苗一起享受春天的和风。一棵树的生命历程从这里开始,它将在这片土地上成长。我不知道这棵树的根须是怎样在泥土里扎根发芽,又是怎样适应这片荒凉河滩的?它从一个叫菏泽的地方经过一个叫单楼的小集市来到这片河滩,树的命运也颠沛流离,幼年多有变故,而我会是一个善待植物的人,选择了栽种它,我会爱护它,给它土壤和水分,给它生长必须的养分。我要让这个生硬冷漠的河滩变得梦境一样美丽。
把挖出的泥土弃置一边,从麦地边挖出松软的新土放进树坑里,围在树根的周围。树要呼吸,必须有扎根的土壤。麦地里的土是熟土,容易扎根,也容易保住水分,是根须柔软的温床。树木无言,那些苞芽还紧裹在树皮里,它们在等春风更浓,阳光更温厚,才肯吐露心事。
我亲手栽种每一棵树,触摸着树身,像触摸乡下孩子的粗糙的头,树身上凸起的苞芽有规律地凸现着,在手掌里,轻轻滑过指尖,岁月之痕将从这里启程,我记不住每一棵树的模样,我相信这些树已经记住了我,记住了我的模样和我手指的温度。我把它们种在泥土里,培土,踩压,留出浇水的浅穴,我的目光柔和,内心慈爱,像母亲爱护儿女一样爱护它们,小心铁锨不要碰到树皮,尽量不要多摇晃树身,踩土的时候,要踩压结实。每一个细节都是对树木的爱护,我感觉到这个小生命的孱弱,一不小心就会夭折。栽下一棵树,看一看树身直不直,它们像孩子一样被丢弃在风里,将要在这里独自长大,孤独的夜里面对一切陌生的袭击,狂风和暴雨,干旱和霜雪,每一个打击都会历练它们的意志。经过移栽后的新生,它们才能生长,未来之花,将在这里盛开,云霞一样的小花覆盖住河滩的时候,一道奇异的风景会是何等壮观。
浇水的时候已是月上天庭,淡淡的月光照在小河里,河水清亮,一弯新月摇晃在水里,像一张若即若离的脸,在水里漾开了。岸之上,家族里的坟茔就在麦地里,爷爷奶奶公公婆婆都躺在对面的麦地里。这个河滩是公公开垦的,他在这里种过梧桐树,种过杨树,槐树。公公爱喝酒,每天下地和回家的时候经过代销点都要喝一杯,没有钱,他就记在账本上,每次二两酒,一个本子上都是他的酒账,年底一次算清还给人家。那年的梧桐树卖掉全部还了酒账还不够,婆婆抹眼泪,我也不高兴,卖树的时候,我帮他拉树,他没给我一分钱。梧桐树卖掉后栽了杨树,公公说杨树卖掉都给孙子上大学,孙子上大学那年杨树滑坡到河里,公公卖掉树分给我和大哥大嫂,一家六千元,五千元给孩子们上学用了,一千元我和嫂子一人买一个洗衣机。现在公公婆婆都躺在了地下,而河滩还在这里,我还在这里种树,去年卖掉一茬杨树,卖树的钱给了儿子,儿子在南京买房子,我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钱都给了他,包括这个河滩上卖树的钱。人类生生不息,一代人养育着一代人,我不知道这些榕花树能不能成材,成材后为谁所用?正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河滩在,人在,我不会看着它荒着,是责任,是延续,更是情怀。
我一手提一个水桶浇水,河滩难走,那些藤蔓缠绕,蒺藜粘人,荒草在脚底下深一下浅一下,有时被绊一下,水晃荡出去,剩下半桶。上坡的时候要把一个桶水先放上去,人才能上去。夜风轻轻地吹,春天的凉意袭来,我觉着一股股清爽在周身流淌。田野静谧如梦,远处的油菜花朦朦胧胧,近处的麦苗躺在月光里做梦。我把水倒向树根,泥土在下沉,水在下沉,树根也在下沉,大地深处有无穷的力量,这些水这些泥土这些根须会长出叶脉长出枝杈长出花朵长出果实,这个神奇的过程不让我们惊叹吗?大地上的事物不深究都是那么平平常常,细细想想,每一样事物都是奇异的幻化。
月光下的河滩上伫立着两行榕花树,夜色苍茫,偌大的世界静若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