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草下的账本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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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草下的账本
一
从生产队到大队,父亲先后干了三十年会计。
父亲似乎生来就是会计的料,没上几年学,但账头特清,闭上眼,都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
麦罢,生产队收公粮,往常一般是一人过磅,一人记账。那次队长不在,父亲也没让人帮忙。每称一宗,就喊一声:谁谁,多少斤!却不往本上记。交公粮的人家有点担心,问:你咋不记?父亲说,称完一块记。称完?生产队二十多家呢!逞能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到时记混了我看你咋办。连称了十几家后,父亲停下来,拿起笔本,边记边喊:“谁谁,多少斤!”“谁谁,多少斤!”我的天,十七家报下来,无一差错。
那年,父亲还不到三十岁。没几年让大队抽走,做了村里的会计。
生产队西滩苹果园里一些果树死了,还有果园外围的几棵杨树也要刨掉,深秋农闲,父亲带着社员去刨树,队长不在,父亲领工。收工时,果园里一地大大小小的树枝,父亲说,扔这儿不管,就让别人捡走了,咱就捎带着拖回去吧。有人实在,拖得多,有人却单捡小的。父亲看在眼里,也不说啥,等进了村,父亲大声说:“今个这树枝,生产队没地方搁,不要了,谁拖是谁的。”大家一愣,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仔细想,再合适不过了。那年头烧煤很贵,庄户人家大都烧柴火。为避嫌,父亲把自己拖的树枝,给了患病卧床的狗沁叔。过后有人问:你咋想起来的这招?父亲说,树枝虽然不值钱,但烧火做饭还真少不了,柴米油盐嘛,咱总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吧。
父亲性格耿直,没有城府,看不惯的事情总要说几句,因之得罪了一些人。理解他的人说他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坏事都坏在嘴上”,小肚鸡肠之人则记恨在心。
文革时,有人贴了父亲的大字报,声势挺大,说他干了这么多年会计,经济上不可能没问题,于是公社派住队干部下来查。
母亲一向胆小怕事,但这次却不怎么担心,她说,“低标准”那几年,生产队吃大锅饭,食堂占的是地主家的半处宅院,就在咱家隔壁。那时,哪村都有饿死人的,你爹还是管伙的,却从来没往家里带一点吃食。隔墙都能听见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你爹都不敢扔过来一口馍——后院院墙只有一人高。你说,这样的人会沾公家便宜吗?
果然,半个月下来,一点问题没查到,只好不了了之。
尘埃落定,父亲像害了一场大病,打那以后,就专一务农。
一年会计十年账,三十年下来,父亲大大小小的账本就有几摞。这些在我们看来本可卖废纸的陈年旧账,却被父亲祖传古董似地保存收藏着。中间搬了一次家,一些破旧的家具都淘汰了,但这些账本却没舍得丢弃。
无账一身轻,父亲清净了好几年。
改革开放后,办厂的人多了,镇上一家企业几次三番请父亲出山。那时谋得一份农活之外的差事是很难的,加之盛情难却,父亲就又干起了老本行。但只干了半年就又回家种地了,原因是,这家企业为偷漏税款,让父亲再做本假账,父亲不答应,又无力改变,只好眼不见为净,卷铺盖离庙。
70岁那年,偏瘫多年的父亲辞世了,家人含泪把那摞发黄厚重的账本放进他的棺材。
患糖尿病多年,晚年的父亲很瘦,但那摞账本,增加了父亲的重量。
父亲的坟头没有墓碑,那摞账本,浓缩了父亲一生的清白与正直,是父亲最好的墓志铭。
二
我似乎没有从父亲那里获得多少遗传,父亲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而我的算术却差得一塌糊涂不可救药,这让父亲很无奈,常苦笑:这孩子,哪点不开窍?咋就不识数?
但我对文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不为“颜如玉”,不为“黄金屋”,只为无端的喜欢,只为天性的爱好,数学差得一败涂地却毫不顾惜,全然不管考学的需要。
只是,文化沙漠的年代,偏僻闭塞的小村几乎无书可读,每每让我抱憾不已。
初二时,我在县报副刊发表了处女作,这让父亲大为惊喜,说这孩子,偏才!
老师也惊讶,但惊讶之后却没有因此而放任我的天性之树旁逸斜出,应试教育的体制下,我成了街心绿化带里的花木,时时被修来剪去。
高考落榜,姐姐很为我不平与惋惜,但有什么用呢?末了叹了口气,一半无奈一半调侃说:二弟生不逢时啊,要是生在唐诗宋词的年代,兴许还能中个举人呢。
家穷,无力复读,学校是农村唯一有点文化味的地方,于是应了那句“落地秀才穷教书”的老话,“编外民师”成了我无奈的接受。经济待遇低得可怜,政治上又无前途,但我依旧不管不问,依旧执迷不悟。当别人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文凭时,我收获的却是那些自得其乐却百无一用的散见于报刊的文章和获奖证书。
十二年后,走下杏坛,看到别人修得正果而自己仍落草为寇,不免有一种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落寞与惆怅。
明知万言不值一杯水,犹自为伊消得人憔悴。奈何为文而生复又为文所误耶?今生为文所累矣,来世犹为文乎?这是我在一家网站的签名。
牢骚归牢骚,但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当别人为迎合流俗而不惜把写作当做一种谋取名利的手段时,我依然固执得像采薇首阳的伯夷叔齐,只写我喜欢的文字!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纯粹虔诚,还是一种悲哀的迂腐。
一位文友在某某征文中获奖3000元,网上晒帖,我颇为不屑:所谓有奖征文,不就是拿钱买歌颂吗?这话大家心照不宣,心里想想私下说说也就罢了,我偏偏在别人跟帖祝贺的后面跟了几句:
某某市委真大款,
挠到痒处就撒钱。
香山赋诗夺袍日,
谁在悠然见南山?
你自己不愿写那些趋时随俗虚假应景的无聊文字也就罢了,还公然叱骂主办方,嘲讽获奖者,狷介如此,还在不在圈子里混啦?
没办法,不吐不快,个性使然。
这样的个性,碰壁是必然的。
前些年,雾霾肆虐,我写了一篇题为《雾霾》的杂文,贴在河洛文苑,可能惊到大家了,版主还算宽容,没有删帖,但点击的人很多,跟帖的人极少。
2016年底,雾霾再次袭来,什么叫暗无天日?还让人过不?激愤中,我以自己【洛水流觞】的公号再次推出,结果雾霾尚未散尽,我就被人举报。省巡视组指示严肃处理,市宣传部下文,“言辞太过犀利”,免去我作协副主席一职,并给予党纪处分。
家人连劝带训:咱爹,就是坏事坏在嘴上,一辈子吃亏;你倒好,不光坏在嘴上,还坏在笔上,还嫌亏没吃够?
我认了,活出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声明退出作协。
闲云野鹤,扁舟垂钓的悠然让人神往,但烟火尘世,我没有这个条件,复归山野,我只是奢想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梦想。
【就在我写这篇小文时,一个10秒的小视频正疯传,一位正能量满满的网红女教授,错将“耄耋”读成“耄至”,网友哂笑,俺也落井下石,跟着调侃:
鸡叫一声撅一撅,
鸡叫两声撅两撅。
三声唤得“耄至”出,
“鸿浩”“宽衣”可“镇越”。
这个用典很危险的,您知道。
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区别,外在的,靠相貌、形体、声音;内在的,看思想、品德、见识、与个性。
一个人,倘在外力逼迫下磨去了棱角,那么,他还是他吗?】
三
父亲抠土挖泥,在土里刨食,他劳作了一辈子的那方黄土,是他最终的归宿。
我以笔做犁,在文字里耕耘,我的归宿呢?
父亲的棺材里,放着那些让他欣慰无愧的陈年旧账,将来,伴我长眠的会是什么呢?
两本敝帚自珍的散文集吧。做枕头稍显薄了点,俺颈椎有病,不敢高枕,吾生也有涯,而殁也无涯,这一枕,谁知道是地老天荒还是海枯石烂啊,不舒服点怎么能行?
玉克文章老更成,凌云键笔意纵横。这是杜甫的预言。呵呵,俺这位乡党真会调侃,不过,我还真是朝这个期待努力的。不信?掀开来,你会看到这么几句:
文人,归根结底是用文字说话、靠作品立身的。山河苍茫,文字流淌,李后主青史留名,不因他是皇帝,而是“词中之帝”。柳永、蒲松龄,没有半寸功名,其词其文却千古流传。
文章何处哭秋风?闲抛闲掷野藤中。让文字把我掩埋了吧,让文字长成我坟头的青草吧,让方块字砌起我坟前的墓碑吧,活在自己的文字中,即是永生;活在读者的阅读中,便是不朽!
我想,到了那边,父亲会抚着我的头嗔怪说:哎,这孩子,看上去腼腆文弱,咋也像老子这样倔!
我心足矣。
想起一位著名学者的话:盘点五脏与六腑,唯一不病是良心。
我欣慰,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
【注:原题陈旧直白,现用题目,乃为鹰版所题。诸位老师不吝赐教,俺深为感动,所拟各题也各有千秋,逮哥在此一并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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